河內,獲嘉。
劉備坐在路邊的巨石上,瞇著眼睛,神情茫然,眼神呆滯。
一隊將士披著甲,扛著矛戟,沿著官道匆匆而行,所有人都神情緊張,隨時準備作戰。雖然離開了冀州,但他們并不安全,北側可能會出面黑山賊,南側可能會出現江東水軍,后面可能會出追兵,就連前方也可能出現堵截,無路可去。
一切皆有可能,誰也不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么,又能不能看到明天。
劉備也是如此。或者說,他是最絕望的那一個。年逾不惑,奮斗了十幾年,好容易封了王,眼看著又要拿下整個冀州,前途一片光明,怎么突然之間就什么都沒有了?
“篤篤篤…篤篤篤…”急促的馬蹄聲越來越近,驚醒了劉備,劉備忽然打了個激零,猛地站了起來,“嗆啷”一聲,長劍出鞘。
“大…大王。”剛剛翻身下馬的騎士嚇了一跳,連忙單腿跪地,一動也不敢動。
劉備喘了兩口氣,定了定神,看到跪在坡下的騎士,沒好氣的罵了一聲:“什么事,如此驚慌?”
“大王,王后追來了。”
“誰?”
“毛…毛王后。”
劉備的臉頰抽搐了兩下,臉色比手中的長劍青云還要青。過了半晌,他輕輕的吐了一口氣,重新坐了回去,將長劍橫在腿上。
“讓她來。”
騎士不敢多說,起身上馬,撥轉馬頭,逃也似的走了。劉備看著他的背影,唾了一口唾沫,想了想,叫過一個親衛,讓他去請逢紀。逢紀就在后面不遠,來得很快,馬車在路邊停下,逢紀下了車,看了一眼坐在巨石上的劉備,嘆了一口氣,提起衣擺,一步步地爬了上來。他這些天很辛苦,幾丈高的山坡就爬得氣喘吁吁,渾身是汗。
“逢相辛苦了。”劉備站了起來,一手提著劍,一手去扶逢紀。逢紀擺擺手,扶著一旁的一棵雜樹,呼哧呼哧的直喘。他不敢離劉備太近,劉備這幾天情緒不穩定,別一劍捅了他。
“大王有何…吩咐?”
“王后追來了。”
“王后?”逢紀愣了一下,隨即笑道:“這是好事啊。算算日子,王后該臨盆了吧?若是能生個男孩,大王就有后了。”
劉備將臉轉向一旁。“逢相不覺得奇怪嗎?盧奴陷落,她應該成了俘虜,怎么會…”
逢紀也反應過來。這時他已經喘勻了些,撫著胡須,沉吟片刻。“不管怎么說,大王與王后團聚都是好事,至于其中原因,等王后來了問一問自然明白。唉…”逢紀一聲輕嘆。“臣無能,愧對大王、王后。”
劉備沒吭聲,逢紀也不好直接離開,只能站著。過了一會兒,劉備也覺得這么站著不成體統,咳嗽了一聲,問道:“逢相,司馬懿去了幾天了?朝廷能同意我們的請求嗎?”
逢紀強作鎮靜。“大王不必擔憂。形勢危急,朝廷正是用人之際,不會坐視不理的。”
“孤覺得難啊。先帝崩殂大半年了,新帝還未登基,長安眾臣意欲何為?吳賊勢盛,只怕不少人已經與吳賊眉來眼去了。咦,對了,蜀王使者法正在長安那么久,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逢紀無言以對。他對長安的情況也知之甚少。劉備麾下人才有限,情報收集渠道更少,長安能為劉備提供消息的人屈指可數,就連趙云到了長安之后,消息都少了。他為了冀州的事日夜操勞,哪里還有精力分顧長安。
誰想到這么快就要向長安朝廷求援啊。
劉備有些后悔,還是太急了,讓逢紀為難了。他沉默了一會兒,見遠處駛來了幾輛馬車,估摸著是毛王后到了,臉色更加難看,很想找個話題說說,偏偏又找不到合適的。
毛王后的馬車被逢紀的馬車擋住,無法前進,車夫認得是逢紀的馬車,也不敢放肆。過了一會兒,毛王后下了車,向這邊走了過來,身后跟著幾個侍女,其中有一個保姆,懷里抱著一個襁褓。劉備看得真切,越發厭惡,卻不好說些什么,站著一動不動。
王后毛嬙在路邊站定,仰起頭,看了一眼,尖聲叫道:“大王,就算妾卑鄙,不堪為中山王后,難道大王就不想看看你的骨肉嗎?”
劉備站著,一動不動,充耳不聞。毛嬙更加惱怒,臉色鐵青,從保姆懷中搶過襁褓,高高舉起。“既然大王如此絕情,那我母子也無顏立于世上,索性一并死在大王面前,也免得拖累大王。”說著,就將襁褓砸了下去。
“王后,萬萬不可。”毛嬙身邊的婦人們嚇得尖叫起來,紛紛上前,想奪下孩子,毛嬙只是尖叫,奮力掙扎,沒幾下就掉了發釵,亂了發髻,配著扭曲的表情,讓毛嬙看起來越發面目可憎。劉備看得火大,大步走了下去,厲聲喝道:“鬧什么,成何體統。”
毛嬙嚇了一跳,再看看劉備手里的長劍,頓時老實了,乖乖的松了手。一個侍女抱了過去,查看孩子,卻發現那孩子睡得正香,居然沒醒,這才松了一口氣,笑出聲來。
劉備也覺得奇怪。這什么孩子,這么鬧騰也不哭?他湊過去看了一眼,見那孩子粉嫩的臉蛋胖嘟嘟的,一對濃眉,大眼睛,大鼻子,大嘴巴,看起來倒是有幾分威風。逢紀也湊了過來,看了一眼,突然說道:“大王,王子好福相呢。”
劉備轉頭看了逢紀一眼,也覺得有理。他小時候就聽阿母說過,他生下來的時候也是大眼睛,大鼻子,大嘴巴,什么都大。同樣的話,做了中山王之后也屢次聽族中老人提及,都說這是王者之相,他生下來就注定能稱王。從相貌上看,這孩子像是他的骨肉。他很想問問毛嬙是怎么回事,可是當著這么多人的面,他怎么也張不開口。
“這孩子…”劉備指著孩子,眼睛盯著毛嬙。毛嬉也不明白劉備的意思,見他眼神兇狠,越發心虛。劉備著急,只好說道:“這孩子可曾起名?”
“起…起了,叫阿斗。”
“阿斗?”
“妾…妾生他之前,做了一個夢,夢見北斗入懷,然后肚子就開始疼,生了他,便叫他阿斗。”
“北斗星?”劉備轉頭看著逢紀,將信將疑。逢紀卻高興起來,抓著劉備的手臂,連聲說道:“大王,北斗乃是帝星所在,北斗入懷,這是吉兆啊。”
劉備不像逢紀那么興奮,卻也有些心動。他訕訕地笑道:“這孩子倒是強壯,不過也就是如此而已,與其他孩子也沒什么區別…”
“誰說沒區別?”毛嬙突然反應過來,連忙說道:“他和大王一樣,耳朵特別大,還有,手臂特別長。”一邊說一邊去解襁褓,不一會兒就將孩子從襁褓中抱了出來。劉備仔細一看,又驚又喜,這孩子長著一雙看起來有些別扭的手臂,比正常的手臂至少要長一掌,在毛嬙懷中蜷曲著,手臂能圈住整個身子。
“這…這是我的孩子。”劉備忽然叫了起來,扔了劍,從毛嬙手中搶過孩子,高高舉起。孩子被舉起,兩條手臂看得更加清醒,的確比普通孩子長得多。劉備心花怒放,他突然明白過來,他被那幾個醫匠騙了,什么傷了腎,不能生育,全是謊言。毛嬙也許不守婦道,但這個孩子絕對是他的種。
這一對手臂就是證據。
剎那間,劉備幾乎落下淚來,一直以來蒙在心頭的恥辱突然間不翼而飛,就連戰敗亡國的陰影都暫時消失了。他放聲大笑,剛笑了兩聲,一股熱流迎面射來,淋了劉備一臉,還有不少直接濺進了劉備嘴里。
“哇——”被劉備高高舉起的孩子哇哇大哭,哭聲響亮,有如金鼓。
“我…”劉備閉著眼睛,想開口罵人,可是一聽孩子響亮的哭聲,又忍不住笑了起來。“這豎子,第一次見面就給老子一份大禮,童子尿,很補的。好,這才像我劉備的兒子,管他什么王侯,不服就尿。”
逢紀連忙扯了扯劉備的袖子。劉備一激動就容易說錯話。“大王,天氣涼,別凍著王子。”
劉備如夢初醒,連忙將孩子交給保姆,讓她趕緊包好,千萬別凍著了。他用袖子抹去臉上的童子尿,眉飛色舞。“阿斗,阿斗,這個名字好。逢相,看來我們要轉運了。”
“是啊,是啊。”逢紀附和了幾句,心里也很高興。在這個時候,有點吉兆總是好的,至少讓人不要那么絕望。就算是毛嬙編的,那也編得好,劉備現在太需要這樣的消息了。
劉備只顧著高興,逢紀卻沒忘了正事,問起毛嬙是怎么出現在這里的。毛嬙這才說,關羽投降,關靖舉城向孫策投降,所有文武的家眷都成了俘虜,但孫策沒有為難他們,清點完人數之后,很快就放了她們,不僅是她,其他人的家眷也都被遣散了,逢紀的家眷回了青州,沒有與她同路。
逢紀很驚訝。“是吳王孫策的命令嗎?”
毛嬙點點頭。“是的,吳王還讓妾帶一句話。”
“什么話?”
毛嬙有些猶豫,囁嚅了半天。劉備有些著急,大聲催促道:“他說了什么,你直說便是了,有什么好猶豫的。”
“吳…吳王說,請大王好好珍惜妾與這個孩子,別再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