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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83章 不如一鶚

  孫尚香躡手躡腳的上了樓,伸長脖子,看向北側的軍師處小樓。

  孫策看見了,卻沒說話。他將手里的公文看完,提筆簽上自己的名字,又指了指對面的坐席,示意陸績坐下。陸績一點也不意外,應了一聲,便提起衣擺入座。

  “聽郭祭酒說,你最近在讀《荀氏易傳》?”

  “是,臣想研習易學。”陸績頓了頓,又道:“《荀氏易傳》流布甚廣,精通者亦眾,容易入門。”

  孫策嗯了一聲。《荀氏易傳》是荀淑所著,由荀爽發揚光大,如今又由荀悅批注,印行天下,中原研習者很多。荀氏三代人的努力,讓荀氏易學在學林中站穩了腳跟,就連虞翻有一段時間都對荀氏易入迷。不過虞翻現在已經不就易而論易,他有更大的想法。

  陸家并不以習易著稱,陸康本人對易學的了解就非常有限,要不然當初也不會被他的胡攪蠻纏繞住。陸績研習易學,而且是在學風已經轉變,很多人都在重新審視六經,一心想創立新學的情況下,讓孫策有些搞不清他的用意。今天正好有機會,他想問問陸績本人。

  陸遜在軍師處受到圍攻,陸績這個叔叔不可能不關心,正好在這里等結果。

  “為什么啊?”

  陸績眉心稍皺,思索了片刻。“不為什么,就是覺得有趣。”

  “有趣?”

  “易為六經之首,為易作注者代不乏其人,但眾說紛紜,并無定論,有的甚至截然相反。臣想搞明白這其中的緣由,為什么會這樣。如果能搞明白不同時代的易學流變,也許能從中揣摩到前賢的所思所想。”

  孫策不禁笑了一聲。看來這小子和孫匡一樣,就是喜歡讀書。他們不用為生計犯愁,衣食無憂,學什么,讀什么書,也不需要考慮有利無利,只問有趣無趣。

  “人各有志,不可強求。既然你有心學問,留在宮里也沒什么意義,反而耽誤了時間。你把手頭的事交接一下吧,想回吳郡還是游歷天下,你自己看著辦。”

  “謝大臣。”陸績躬身一拜。他抬起頭,偷看了孫策一眼,欲言又止。孫策說道:“有事要問我?”

  “是的,臣斗膽,想向大王請教兩個問題。”

  “說。”

  “大王對易學如何看?”

  孫策沉吟良久,還是搖搖頭。“我對易學沒研究,不敢誤人子弟,要不然陸祭酒打上門來,我可承受不起。”

  “那臣還有一個問題:天究竟有多高,地究竟有多厚?”

  孫策眼皮一挑,打量著陸績,忍不住笑出聲來。“為父報仇?”

  “不敢。”陸績也笑了。“家父已經忘了此事,臣卻好奇得很,很想知道答案。徐大師曾提過一個測量地厚的方案,據說得出的結果是地為圓球,周六萬七千余里,但天有多高,他卻從來沒說過。”

  “你對徐大師的文章也感興趣?”

  “是的,他寫的文章,臣都細細研讀過。”

  孫策很滿意。隨著研究的深入,徐岳寫的文章越來越晦澀難懂,連他都不怎么愛看,陸績居然有這么濃的興趣,可見還是有些天賦的。史書上說,陸績一生仕途不得志,后來還被貶到郁林郡,三十多歲就死了,死之前留下一個詛咒孫吳的預言,居然還應驗了。至于是碰巧還是真的學易有所成就,那就不清楚了。

  不過就現狀來看,此人性情有些孤僻,還有些鉆牛角尖,確實不適合從政,做學問更適合他。

  “公紀,看了那么多徐大師的文章,你現在相信大地是圓還是方?”

  “臣曾至東海,親自驗證過,從實踐到數學推演,地圓說都比地方說更合理。”

  “既然如此,你說的天是哪個天?是你看到的藍天,還是日月眾星所在的天?這可不是同一個天。”

  “這…這不是同一個天?”

  孫策嘴角微挑,笑容狡黠。“公紀,你想研習易學,可不能只盯著簡冊,還要看古人所看。古人沒有六經,他們看什么?無須是頭頂的天,腳下的地而已。”

  陸績若有所悟,久久不語。這時,孫尚香走了過來,坐在孫策身后,悄悄扯了扯他的袖子。“大王,別談天說地了,快去看看吧,軍師處好像出事了,一點聲音都沒有。”

  “能出什么事?”孫策白了她一眼。“他們還能將伯言吃了?”

  “不是,他們那么多人,我擔心伯言…”

  “鷙鳥累百,不如一鶚。”孫策拍拍孫尚香的手,讓她稍安勿躁。他就不擔心陸遜。說實話,這個時代能和陸遜較量的人屈指可數,其他人都不夠看,而這些人眼下都不在軍師處。他把陸遜從前線調回來,不僅是為了錘煉陸遜,平衡各派系的力量,也是希望陸遜能打壓一下軍師處的汝潁系力量。

  軍師處素來被汝潁系把持,尤其是諸葛亮、陸遜、朱然外放后。荀彧雖然沒有正式入職,但他的到來也讓汝潁系的心氣兒更加高漲,無數汝潁士子加入軍師處,汝潁系的力量迅速膨脹。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要論人才數量,真沒有哪個地方能和汝潁相提并論,再加上郭嘉這個汝潁人主持軍師處,汝潁系的壯大在所難免。相比于戰場,軍師處的平衡更迫切。

  把陸遜調回來,震懾軍師處的汝潁士子,逐步引入江東士子,與汝潁系形成平衡,這才是他調回陸遜的真正目的。在這時候讓孫尚香與陸遜定婚,也是為陸遜背書。

  在這種情況下,誰敢對陸遜不利,誰能對陸遜不利,上前圍毆么?

  坐在對面,正在沉思的陸績聽了孫策的話,忍不住笑了一聲,明顯輕松了很多。

  陸遜靜靜地坐著,低眉順眼,拿起面前的一份軍報,輕輕丟在一旁。

  “下一位。”

  大廳里鴉雀無聲,數十名汝潁系的參軍面面相覷,眼神復雜,卻沒人敢再上前。他們大多是新入職的汝潁人,對荀氏兄弟有一種近乎崇拜的心理,荀衍死于與陸遜對陣,汝潁系出一個名將的希望中途夭折,讓不少人對陸遜有一種莫名的敵意,早就想刁難一下他。

  但事實證明,他們根本不是陸遜的對手,幾番論戰下來,他們和荀衍一樣,輸得一敗涂地,幾無還手之力。不少人氣得臉色通紅,拳頭握得緊緊的,恨不得上前打陸遜一頓,但是看看遠處水榭,看看外面全副武裝,倚著欄桿聊天,不時瞥一眼的羽林衛,他們這口氣咽不下去也得咽。

  真要動了手,開了全武行,或許吳王不會說什么,三將軍一定不會善罷甘休。

  一些非汝潁系的參軍站在外圍,毫不掩飾臉上的幸災樂禍。汝潁系在軍師處橫行慣了,今天卻被陸遜一個人橫掃,實在是大快人心。一些汝潁系的老人互相看看,苦笑不已。他們在軍師處時間比較長,見識過陸遜的厲害,沒敢輕舉妄動,但陸遜的表現還是出乎他們的預料。在戰場上歷練了兩年的陸遜就像一把淬過火的寶刀,無堅不摧。

  有老成的人已經意識到了孫策召回陸遜的用意,知道汝潁系獨霸軍師處的時光結束了,汝潁系將迎來更加艱巨的挑戰。與其他派系不同,汝潁系在軍中沒什么根基,如果失去軍師處這個陣地,他們在吳國的政治版圖上很難與其他諸系抗衡,尤其是軍隊系統。

  見無人發言,郭嘉站起身,拍了拍手。“好了,今天就到此為止吧,貪多嚼不爛,白白浪費了陸都尉的口舌。不管是否參與辯論,每人都寫一篇報告,三日內交齊,作為這個季度的考核內容之一。尤其是某些人,回去好好反省一下,以你們今天的表現,這輩子怕是都無法外放了。”

  參軍們七嘴八舌的應喏。雖然很多人很不情愿,卻沒人敢違抗郭嘉的命令。

  參軍們紛紛散去,郭嘉引陸遜上了二樓。二樓已經備好了茶和果品,兩人入座,郭嘉笑道:“伯言,你來得太好了,最近事務實在太多,我應接不暇,連著幾個休沐都沒休成。怎么樣,先頂幾天,讓我回家休息兩天,陪夫人出去踏踏青?”

  陸遜微微欠身。“祭酒乃是軍師處的頂梁柱,小子最多為祭酒分擔一二,豈能頂替祭酒。”他瞥了郭嘉一眼,又笑道:“再說了,小子入軍謀處時不過十歲,蒙大王與祭酒不棄,啟蒙兵法、權謀,也算是忝列祭酒門墻,出了事,祭酒就算遠在千里之外,怕是也不能置身事外。你說對吧?”

  郭嘉哈哈大笑,指指陸遜。“伯言,你說實話,是不是覺得今天這事是我安排的?”

  “不敢。”

  “不敢就是承認了。”郭嘉搖搖羽扇,輕笑一聲,眼神中多了幾分譏諷。“不瞞你說,還真是我安排的。戰場越來越大,事務越來越多,軍師處的規模也越來越大,最近新進了不少人,尤其是豫州世家子弟。你以為他們是沖著我這個浪蕩子來的?有些事,我不能親自出面,又找不到合適的人出面,想來想去,只有你和孔明最合適。孔明在荊南,脫不開身,你正好回來了,幫我分擔一些。冀州還是關中,你挑一個。”

  陸遜躬身施禮。“孔明負責左路,我就負責右路吧,中路非祭酒莫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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