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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05章 帝王術

  鐘繇撫著烏黑濃密的胡須,沉吟良久,微微頜首。“大王之道,深得易理,厚德載物,自強不息。如竹苞松茂,本固枝榮,自然不懼八面來風。”

  孫策笑笑,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在鐘繇這個老官僚面前,他需要維持一點神秘感。若是讓鐘繇看透了他,以后的事情就不好做了。作為一個曾經的書法愛好者,他對鐘繇這位與王羲之并稱鐘王的書法大家并不陌生,但作為一個歷史愛好者,他卻清楚鐘繇絕非一個書法大家這么簡單。

  這人絕對是權術高手。別看他在汝潁系的名聲不如荀彧、荀攸,可他的作用卻不容小覷。在荀彧、荀攸間隔一年先后離世的情況下,正是鐘繇接過了汝潁系的大旗。建安二十四年,魏諷政變未遂,牽連甚廣,作為魏諷的舉薦人,鐘繇卻毫發無損,僅僅象征性的免官數月,曹丕繼王位后立刻官復原職。更讓人驚嘆的是魏晉嬗代時,鐘繇的兒子又成了司馬氏的心腹。如果不是鐘會最后飄了,他們父子就是三朝勛貴。

  當官能當到這個程度,簡直令人嘆為觀止。要駕馭這樣的人精,手里只有刀遠遠不夠,有必要保持一點神秘感。以誠待人是美德,但也要看待什么人。

  見孫策笑而不語,鐘繇有些不自然。自從在析縣與孫策見過一面后,他就坐實了傳聞中孫策輕佻無威儀的印象,連鐘夫人都說吳王雖功業赫赫,卻不盛氣凌人,為人極是隨和,與任何人都能談笑風生。可是今天與孫策見面,孫策卻一點也不隨和,反倒多了一絲高深莫測。站在孫策面前,他不像年至耳順之年的老人,倒像是初入仕途的少年,自恃有智,卻被人一眼看了個通透,不自然的生出一些窘迫來。

  天下怎么會有這樣的人?久聞建業城外的紫金山原名鐘山,與孫策的祖父同名,孫策在這里建都立國,看來這真是天意了。

  “大王如今有幾斤力?”

  “三四斤吧。”孫策倒也不謙虛,形勢緊急,他需要鐘繇坐鎮一方,坦誠有一點有利于鐘繇把握分寸。“應付任何一個都沒問題,同時應付這么多的確有些吃力。一夫亡命,十人難當,況且現在的亡命之徒還不止一個。”

  鐘繇不禁莞爾,心中喜悅。孫策自承力有不逮,正是他自信的表現。兵法重虛實,所謂.能示之不能,不能示之能,只有心虛的人才會故作強勢,真正有實力的人從來不怕暴露。孫策看似無奈,實則篤定。這也難怪,他治下的五州潛力太大了,真到了不得不行霸道的時候,就算三面圍攻也未必能奈何他。

  豫州一紙令下,各郡征發兵役超過二十萬,錢糧足支一年有余,這是何等驚人的力量。

  “大王謙虛了,我看至少有七八斤。”

  孫策也忍不住笑了兩聲,擺擺手,示意鐘繇跟上。兩人并肩而行,看似隨意的閑談,一會兒說眼前的風景,一會兒說葛陂的風光,一會兒說荊州的戰事,一會兒又說建業的民生。孫策向鐘繇轉達了袁氏姊妹的謝意,鐘繇為袁隗等人寫的墓碑不僅書法精妙,而且文章極佳,她們非常滿意。

  鐘繇臉上在笑,心里卻在罵人。為袁隗、袁基等人寫墓碑可不是一件輕松的差事,不知道捻斷了他多少根胡須。他在關中時寫了那么多墓碑,加起來也沒這幾通墓碑花的心血多。

  “鐘君,年后想做些什么,可有規劃?”

  “德薄能淺,也不知道能做些什么,隨遇而安,盡力而為吧。”

  孫策暗贊一聲,這句話回答得太精彩了,哪像是一個年過半百的名士,簡直比剛入職場的萌新還要低調,偏偏又讓人覺得是可造之材,莫名多了幾分雕琢他的期待。

  “不瞞鐘君,最近我也在想這件事。原本打算安排鐘君去洛水上游屯田備戰,窺視關中,現在盧氏被高順占了,再去洛水上游有些困難。我想調整一下,請鐘君坐鎮襄陽,教導舍弟,不知鐘君意下如何?”

  鐘繇又驚又喜。來建業以后,他就暫住在郭家,時常與郭嘉見面,也旁敲側擊的打聽過,郭嘉卻是不說,只是讓他安心等待。他知道結果不會太差,但究竟會如何,心里還是沒底。此刻聽到孫策的安排,這顆懸著的石頭總算落地了。

  襄陽無疑是西線的重鎮,尤其是黃忠進攻漢中的時候。之前是孫策親自坐鎮,現在孫策返回建業,那里只有孫翊駐守。孫翊是孫策的三弟,性格肖似孫策,跟著孫策多年,如今外放,年齡和孫策當初戰襄陽時一般,都是十七,可見孫策對這個弟弟的栽培之意。如果輔佐孫翊的功業可述,下一步不是坐鎮一方,就是入朝輔佐孫策本人,至少也是輔佐王子。

  “得大王謬賞,臣誠惶誠恐,敢不竭死力。”

  孫策看著鐘繇躬身下拜,行了大禮,這才伸手輕托,以示禮敬大臣。“除了軍事之外,還有一些事要拜托你。張相任務繁重,沒時間再去南陽,一些事務也要轉由鐘君處置。舍弟年輕,熱血有余,穩重不足,學問也粗淺得很,需要鐘君多加教導。”

  “喏。”鐘繇不勝欣然,一一應允。

  “郭援武藝不錯,又在我身邊多年,做事還是穩重的,讓他做你的部曲將,保護你的安全。”

  鐘繇微怔,隨即凜然,收起笑容,再次躬身領命。

  在金谷園吃了一頓由蔡珂親自操持的家宴,又見了幾個人,孫策偷得浮生半日閑,晚飯后才離開了金谷園,沿著秦淮河回太初宮。

  一路上,借著兩岸燈水,他觀看了幾座臨河的宅院,方信蔡瑁所言不虛。這么多園子,雖說各有特色,能超過金谷園的還真是不多。蔡瑁理政統兵都不突出,造房子倒是行家,當初在吳郡、陽羨造的房子雖說價格醉人,質量卻著實是好的。太湖那座送給馮宛的宅子也是如此,環境好,布局佳,材料也用得扎實,馮方夫婦喜歡得很,對交上了這么一個有錢的朋友非常滿意。

  也許該讓他做將作少府,好讓黃承彥一心研究冶金。不過這個念頭一閃就沒了。蔡瑁會造房子不假,貪起來也狠,這么大的工程交給他,不知道要被他黑掉多少錢。算了,這人還是經商比較好,不適合做官。

  回到后宮的時候,天色已晚,黃月英自回勾股殿休息,孫策來到袁衡所在的坤寧殿,與袁衡交流白天的情況。進了宮,侍者張開嘴,正準備大聲通報,孫策擺擺手,讓他們不要大張旗鼓,一個人背著手,向宮殿走去。侍者神情有些窘迫,卻不敢違拗,只能唯唯諾諾的應了。

  到了殿門口,孫策聽到里面有說笑的聲音,除了袁衡、袁權之外,還有鐘夫人,不免笑了一聲。這么晚了,鐘夫人還在這里,自然是不放心鐘繇,要來探聽個消息。郭嘉雖然輕佻,還有些懼內,嘴卻緊得很,不能說的,鐘夫人是一個字也打聽不到,況且她也不愿意因為鐘繇毀了郭嘉的前程,借著來拜訪王后的機會,得空問問他的心情,并不需要十分確切的答案,心里便也有數了。

  進了殿,先看到郭奕帶著孫捷、孫勝兩個小子在臺階下玩耍。郭奕性格活潑,會講笑話,還像陸議那樣一本正經,深得小孩子的喜愛,孫捷、孫勝也不例外,隔上幾天不見,便要問郭家兄長為何不來。

  看到孫策過來,郭奕起身行禮,兩個小家伙也站起來,端端正正的行禮,口稱“父王”。孫捷雖是尹姁所生,尹姁卻帶得很少,絕大部分時間是跟著袁權,耳濡目染,禮儀很是周到,小小年紀便有王子氣度,很是討人喜歡。

  聽到郭奕等人的聲音,殿內的人迎了出來。鐘夫人迅速打量了一眼孫策,卻見孫策神情平靜,看不出喜怒,心里不免忐忑,也不敢多問,寒喧了幾句便告辭了。無須孫策發問,袁衡便說了鐘夫人的來意,很自然的問起結果。孫策去金谷園,鐘繇主動求見,這件事不到一個時辰就傳到了相關人等的耳朵里。鐘繇作為汝潁系的成年名士,又放棄了朝廷來到歸,這件事關系到汝潁系的整體利益,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等結果,袁衡也沒有隱瞞的必要。

  孫策將自己的安排說了一遍。這些安排都是和張纮、虞翻以及郭嘉一起商量過的,只有一點意外:讓郭援去做鐘繇的部曲將是他臨時起意,以示對汝潁系的警告。郭援身為貼身侍從,如果外放,至少是都尉,甚至更高,讓他做鐘繇的部曲將是懲罰。作為外甥,他為鐘繇說情通氣都可以理解,但私下里通報消息不可原諒。在這一點上,郭武就做得很妥貼,絕不與鐘繇有太多的私人聯絡。

  若不是考慮郭援久戰有功,又是郭家子弟,懲罰可能會更重。

  袁衡聽了,點點頭。“大王恩威并施,賞罰分明,臣妾佩服。只是叔弼才十七,鐘繇卻為官多年,根基又深厚,會不會喧賓奪主?”

  孫策瞅瞅袁衡,又看看袁權,輕笑一聲:“你們覺得鐘繇與張相、虞相相比,孰強孰弱?”

  袁衡、袁權互相看了一眼,不約同同的笑了。袁權嗔道:“大王這可是疑鄰竊斧,我們可沒這意思。”

  “有這意思也好,沒這意思也罷,這都是事實。就算你們不考慮,我也是要考慮的。”孫策的目光由袁衡微紅的臉蛋向下滑,最后落在她平坦的小腹上。“王后,說一千,道一萬,你抓緊時間生個聰明又健康的兒子才是解決之道,否則再急也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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