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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81章 境界

  郭圖話音未落,便覺不妥。

  將勝負歸結為天意,有推卸責任之嫌,本質上就是一種示弱。如果是戰后安慰自己,還算是情有可原,戰前就這么想,只能說明一個問題:他們根本沒有憑實力戰勝孫策的信心。

  郭圖不動聲色地轉過身,順勢瞥了沮授和何颙一眼,見他們并無意外,松了一口氣的同時又不免一聲嘆息。短短幾年時間,形勢怎么會惡化如斯?自從袁紹兵敗官渡,他們就一蹶不振,不管實力是否恢復,又取得了多少勝利,一想到將和孫策對陣,信心就打了折扣。

  會不會和袁譚被俘的經歷有關?郭圖暗自琢磨。任城兵敗被俘之后,袁譚在平輿做了半年多俘虜,回到冀州的他變得更沉穩了,也失去了幾分年輕人應有的銳氣。常言道,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如今卻是匹夫奪志,三軍奪帥,未戰先怯了。

  帳外腳步聲響,袁譚大步邁了進來,氣勢壓得大帳中央的火盤一暗,隨即又迸發出來,發出絲絲的輕響。郭圖打起精神,驚訝地看著袁譚。袁譚解下大氅,拋給沮授,雙臂輕振,摘下頭盔,吹去上面的浮雪。

  “郭公,孫策班師回江東了?”

  “是的。”

  “可知原因?”

  “尚未知曉。”郭圖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不過這么大的事,應該很快就能搞清楚。”

  袁譚在中央的案后就座,目光轉向沮授。“公與,孫策沒有來青徐,是不是可以認為青徐的戰事將由徐琨、沈友負責?”

  沮授轉身施禮。“從之前荊州和弘農的戰事來看,這個可能性很大。徐琨是孫策姻親,沈友是江東新秀,孫策為平衡各派系,讓他們獨立作戰建功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吳國水師強大,若由海路增援,也就是半個月,即使是冬季也不會超過一個月。我們如果不能一擊得手,一旦僵持,孫策隨時可能率部增援。”

  袁譚點點頭。“那就請公與仔細籌劃,爭取一戰重創徐琨、沈友,迅速拿下青州。”

  “喏。”沮授躬身領命。

  “祭酒,你要多派人手,搞清楚孫策為什么突然班師。不要吝惜錢財,如果此戰不勝,恐怕以后也沒多少花錢的地方了。”

  郭圖皺了皺眉。“君侯何必如此,勝負乃兵家常事…”

  “不然。”袁譚搖搖頭。“明年就是第一個五年計劃的終止期,如果吳王能順利達成當初設定的目標,不僅羽翼豐滿,而且人心士氣大振,我們就再也沒有逆轉的機會了。只有挫敗他的計劃,打擊中原百姓對他們的信心,或許還有一線機會。”

  郭圖、沮授互相看了一眼,恍然大悟。他們知道孫策有一個五年計劃,是從建安元年開始實施的,據說到建安五年末要實現一系列的目標。一開始聽到這些目標時,幾乎所有人都覺得不太實際,有好高騖遠之嫌,但這幾年孫策治下諸州發展的確出人意料的迅猛,那些目標似乎有實現的可能。

  明年就是第五年,如果年終上計的結果出來,他們實現了當初看起來高不可攀的目標,所有的質疑都將化為信心,好高騖遠自然會變成高瞻遠矚。當然,更大的麻煩是孫策的實力將強到三面圍攻也無濟于事,沒有人能夠再擊敗他。

  從這個角度來分析,孫策班師也就有了合理的解釋。他將立足于防守,維持住當前的戰線,盡可能減少消耗,以確保五年計劃能夠順利完成,攢足了實力之后再主動出擊。攻守勢異,其力三倍,如果深入敵境作戰,長途運輸帶來的消耗更加驚人。就經濟而言,防守當然是最好的選擇。

  孫策是商人之后,執政后又重視工商,做出這樣的決定倒也不稀奇。只是他們沒想到孫策會因為這個原因班師,一時想得差了,對近在眼前的事實視而不見,反倒是袁譚對孫策更了解,一下子抓住了重點。

  即使是現在,他們也覺得不可思議。孫策這么做是為了言出必踐的名,還是為了減少消耗的利?兩者或不可分,但總有一個是重點。如果是前者,說明三面受敵對孫策的影響很大,可能會讓他的五年計劃夭折。如果是后者,說明江東的錢糧可能已經無法支撐三面作戰的形勢。

  沮授靈機一動。用兵首重批亢搗虛,孫策的破綻就是他們的機會。當初響應朝廷的圍攻之策,就是要讓孫策左右支絀,捉襟見肘,只是沒想到孫策實力這么強,面對有地利優勢的益州還能兩路進擊,打得曹操狼狽不堪,益州有易手的可能。不過他畢竟還沒強到橫掃天下的地步,在朝廷主動出兵河東后,孫策不得不將重心轉移到司隸。朝廷的計劃雖然出現了一些偏差,最終還是實現了預定目標。

  “郭祭酒,看來你要重點打探一下孫策治下諸州的田租了。”

  郭圖撫著胡須,點點頭。“不過我還是覺得奇怪。五年計劃難道比平定天下還重要?就我目前了解到的信息,除了荊州,其他諸州并無增加田租的跡象。如果行戰時機制,征收百姓手中的余糧,孫策應該能供得起二十萬大軍征戰三到五年。行王道,愛護百姓是好事,可先行霸道,平定天下之后再行王道,減免賦稅,與民休息,不比僵持對峙好嗎?僵持越久,消耗豈不是越多?”

  沮授沉吟片刻,眼神微閃,欲言又止。郭圖看得真切,忍不住說道:“公與,存亡之際,你我當捐棄前嫌,并力輔佐君侯,有什么話就直說吧。”

  沮授有些尷尬,躬身施禮。“祭酒,授也只是一孔之見,未必能當真。”

  “說說無妨。”

  “我倒是覺得,王道、霸道也許并不是孫策關注的重心,他關注的可能是士風轉換,也就是讀書人能否成為他口中的士。君侯,祭酒,何公,你們還記得《士論》中對士的定義嗎?孫策所說的士不僅包括文士、武士,還抱括醫士、匠士等百工之人。不可否認的是,自從這些人被納入士,收入、地位提高,這些年發揮的作用也越來越大,孫策的實力增長如此迅猛,這些百工之士不可或缺。風氣所致,如今中原讀書人從事這些技藝之事的漸多,不問稼穡,固守君子不器之圣人遺訓的漸少。如果有一天,決定戰場勝負的主要因素不再是兵力多寡,甚至不是將士的勇猛與否,而是隱在戰場之后的百工之士技藝高低,將是何等局面?”

  沮授咳嗽了一聲。“如果有一天,這些百工之士設計出比戰馬還要快的戰車,那又當如何?”

  郭圖面色變了幾變,隨即又笑道:“比戰馬還要快的戰車?這怎么可能?公與,你想得太多了。”

  “我也只是想想。”沮授哈哈一笑,眼中卻露出幾分神往。“可是誰又敢說一點可能沒有呢?如果真有那一天,人的智慧可以超過蠻力,我中原衣冠何懼草原上來去如風的蠻夷?”

  郭圖沒吭聲,不以為然。

  袁譚捻著手指,若有所思。過了片刻,他一聲輕笑。“公與說得有理,人力再強,不過舉鼎,馬速再快,不過千里,體力終究有限,智慧卻有可能是無限的,我們都是只知使蠻力的野蠻人,不配做他的對手,只配做他的磨刀石。”

  郭圖咳嗽了一聲:“君侯何必如此沮喪。王道、霸道可雜用,智慧與武力也不可偏廢。君侯若是覺得孫策所行之道可取,將來擊敗他之后再行也不遲。兩軍相爭之時,還是要以生死為重,只有勝者才有機會實踐心中之道,敗者連命都保不住,又如何行道?”

  袁譚不置可否的點了點頭。

  見袁譚意志消沉,沮授又心思不屬,郭圖提高了聲音,提醒他們放棄那些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的想法,將話題拉回到當前的形勢上來。不管孫策為什么會班師,他三面受敵的形勢是事實。在孫策離開荊州之后,周瑜、黃忠有可能會放緩進攻節奏,魯肅也會將戰線控制在弘農一帶,與河東的賈詡、董越及關中的天子三方對峙,朝廷和曹操展開反擊的可能性都不大。有可能打開局面的戰場只有青州,只有青州實現了牽制孫策主力的目標,益州、關中才有可能發起反擊,形成對孫策的包圍。

  如何攻取青州,就成了整個形勢的重中之重。

  考慮到孫策回到江東,隨時可能北上增援,郭圖建議催促劉備派騎兵增援。青徐的地勢適合騎兵奔馳,以步卒攻城,以騎兵深入侵擾,截斷援軍,切斷糧道,是最穩妥的戰法。考慮到劉備與孫策的關系,他麾下的大將關羽、張飛統兵出戰的可能性不大,最好是要求劉備本人出戰,牽招為副,如果劉備不肯,那就退而求其次,命牽招統領幽州漢胡騎兵助陣,這樣對雙方都比較穩妥,不至于互相猜忌。

  沮授表示贊同,又增加了一條,形勢危急,不能瞻前顧后,盡可能征發冀州的所有兵力,形成五位以上的兵力優勢,爭取一戰建功。

  袁譚欣然從命,一邊命人通報田豐,讓他與冀州世家洽談,征兵征糧,一邊請何颙去一趟兗州,與曹昂、陳宮等人見個面,順便迎接朝廷的使者太仆韓斌,共商大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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