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所見略同。張纮提出的建議和軍師處的最優方案不謀而合。收到魯肅攻取弘農的消息后,軍師處就緊急調整了方案,制定了全取弘農的方案。
在司隸所屬的七郡中,弘農郡的實力很弱。弘農以丘陵為主,耕地極少,最盛時也不過四萬余戶,二十萬口,不足河南的四分之一,而且分布極不均衡,九縣中有六個縣、八成以上的戶口分布在北部,剩下的三個縣中,盧氏、宜陽在雒水沿岸,陸渾在山中,戶口極少,可謂是又偏又窮。
可是對孫策來說,雒水的意義絕不是戶口多少能代表的。溯洛水而上,到盧氏,只要翻越枯縱山,就能進入流經弘農城東的燭水,繼續向前,則可以進入與武關道平行的商洛河谷,與長安腹地只隔一座冢領山。在這里駐兵屯田,向東可以繞過武關,向北可以繞過潼關,極具威懾力。
這里的地形也對吳軍非常友好,是發揮山地戰優勢的最佳戰場。以并涼兵為主力的關中軍只能被動防守,很難主動進攻。一旦這里出現了吳軍,朝廷就很難全力向東了。
絆住了朝廷,就有機會下手處理河東了。張纮剛來,還不知道最新的情報,所以才有離間賈詡、董越的想法,孫策已經收到魯肅的消息,知道賈詡和董越之間不需要離間,早就貌合神離,只是不知道賈詡最后會怎么處置董越罷了。
張纮的重點不在戰術上,他真正想說的是控制住戰事的規模,不能再出現類似的情況。如果徐琨、沈友等人受到鼓舞,也主動出擊,錢糧肯定供應不上。虞翻翻臉是小事,大量動用江東錢糧就是動及根本,這種情況只應該發生在決勝負的時候,不應該發生在僵持對峙的時候。
所以,如何處理魯肅的戰功就成了關鍵。孫策與張纮反復商量,最后決定賞賜參戰將士,不賞賜魯肅、辛毗,只進行口頭嘉獎,并且慎重選擇嘉獎辭令,既不能傷了他們士氣,又要讓他們引以為戒。在這方面,孫策相信張纮。不論見識還是文采,張纮都是一等一的,絕非郭嘉、顧徽等人能比。
張纮親自擬了嘉獎令,由顧徽抄錄一遍,然后用印,發往陜縣。
張纮最近一直在各郡巡視,接受上計,考核官員,和孫策見面的機會不多。年關將近,上計也基本結束,河南的戰事又出現了意外情況,張纮心里多少有些著急,擔心孫策再做出輕率的決定,決定在析縣住一段時間,早晚與孫策溝通交流,隨時進諫。
經過這件事,孫策也意識到年輕人有沖勁是好事,但也容易沖動。魯肅敢打能打,可是立功心切,不夠穩重,至少不像周瑜沉得住氣。說起來也怪,歷史上的周瑜似乎沒這么穩,不知道是不是和他娶了蔡琰有關。年方弱冠就功成名就,嬌妻相伴,他的人生接近完美,心態自然從容。
該為魯肅物色一個鎮得住他的妻子了。魯肅也是個晚婚典范,歷史上的他去世時兒子還沒出生,險些連爵位都沒人繼承,現在也是整天泡在軍營里,一心想建功立業,沒心思娶妻生子,渾然不顧他那老祖母急成什么樣。
均水,興吳津。
蔣干敲了敲車壁,示意車夫停車。他拉開車窗,看向道路對面。冷冽的風吹了進來,吹得他打了個激零。可他卻不覺得冷,反倒有些興奮。
寬敞平整的官道對面停著一輛馬車,馬車由兩匹高頭大馬牽引,風塵仆仆,一看就知道是趕了很遠的路,剛剛到達。
蔣干略一思索,下了車,大步走到對面,伸手敲了敲車窗。車窗開了,露出一張疲憊的臉和一雙發紅的眼睛。可是一看到蔣干,這雙眼睛頓時亮了,臉上也露出久別重逢的喜悅。
“蔣子翼?”
“嘿嘿嘿…”蔣干趴在車窗上,看著車里的鐘繇。“我說我今天怎么突然心動,要跑到這兒來玩,原來是有故人來。你什么時候來的,怎么一點消息也沒收到?”
鐘繇有點尷尬。“我是私行,沒有用本名。”
蔣干眉梢微挑。“出逃?”
“沒那么嚴重,就是…”鐘繇欲言又止。“不想連累他人。”
蔣干會心而笑。鐘繇是左馮翊太守,在這個時候出現在南陽,自然不可能是公務。“我車里有好酒,過來喝兩杯?”
鐘繇正中下懷。他化名逃出關中,來到南陽,就是想投孫策,找蔣干引見雖然不是最優計劃,既然碰上了,當然也不必拒絕,至少進城的時候會方便很多。他下了車,與蔣干一起越過官道。年關將近,興吳津又是重要津口,官道上人來人往,非常熱鬧,橫穿大道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鐘繇也不急,打量著行色匆匆的商旅,羨慕不已。
“一關之隔,天地之別。子翼,你可知道關中現在是什么樣子?”
“不知道,不過我能猜得到。”
“你可以猜得到,可是我進入武關之前怎么也猜不到南陽會是什么樣子,現在總算看到了。雖然有心理準備,還是很驚訝。”
“驚訝什么?”
鐘繇含笑不語,過了片刻,說道:“久聞吳王以民為本,我一直不以為然,今天算是見識了。兩軍交戰,南陽百姓還能如此安樂平靜,除了傳說中的王道,我實在不想出什么樣的字眼。”
蔣干瞅瞅鐘繇,哈哈大笑。“這就對了,王道樂土,正是我吳國君臣孜孜以求的境界。”他拉著鐘繇上了車,吩咐馬車向析城方向駛去。
鐘繇喝了兩口酒,把事情的經過簡略的說了一遍。他由尚書令轉左馮翊,一待就是幾年,朝廷就像是把他忘了似的。這次天子親征,詔書下達左馮翊,要求左馮翊為大軍提供糧草,數量不少,左馮翊根本支撐不起,就算將百姓家里的糧食搜刮一空也無法完成任務。他上書申辯,卻沒有任何作用。他很失望,就掛印棄官,化名元常,經由武關道,來了南陽。
蔣干靜靜地聽著,沒說什么。他知道鐘繇沒說實話,也清楚鐘繇有更好的進身之階,并不需要他幫忙,只是碰巧遇上了而已,自然沒必要將所有的實情都告訴他。有郭嘉引薦,吳王肯定會用鐘繇,但能用到什么程度,不太好說。既然如此,他也不必太熱情。
蔣干問了幾句荀彧的近況,鐘繇也不太清楚。他最近和荀彧的聯系非常少,只知道荀彧留守長安,具體情況不清楚,提得上的事也就是唐夫人為荀彧生了一個兒子,最近好像又懷上了。
兩人敘著舊,心照不宣的避開了正事。有蔣干陪同,鐘繇順利地進了城,來到郭嘉的宅第。看門的是鐘夫人出嫁時從鐘家帶來的老仆,一眼認出鐘繇,連忙奔進去報告。郭嘉還在當值,鐘夫人聞訊出迎,又派人去通知郭嘉。兄妹見妹,欣喜自不用說。蔣干說了幾句話,主動告辭。鐘夫人再三謝過,將鐘繇迎了進去,在堂上坐定,吩咐人取水來,請鐘繇洗漱。前后張羅,殷勤備至。
“兄長怎么來的?嫂嫂呢?”鐘夫人笑瞇瞇地問道。她雖與鐘繇平輩,年齡卻差二十多歲,在鐘繇面前一直更像女兒。
鐘繇一聲長嘆,有些窘迫,不知道該怎么說才好。剛才面對蔣干時,他不是不想說,而是實在不好意思開口。此刻面對從妹,他同樣無地自空。五十歲了,還要求仕進,又是以這種方式,他覺得很丟臉。若非不得已,他絕不會做出這樣的選擇。
他一直想帶兵作戰,之前還想過去涼州,甚至準備了金絲錦甲,卻一直未能成行,在左馮翊任上苦熬。這次天子西征,他本來以為機會來了,至少可以率領左馮翊的郡兵參戰,沒曾想朝廷根本沒這意思,只是讓他為大軍籌備糧草。他的心徹底涼了,這才決定來南陽。
“小妹,你還記得我今年多大嗎?”
鐘夫人目光微閃,神態自若,笑道:“知道,前兩天我還和奉孝商量這件事呢。”
“商量什么?”
“勸你回來啊。”鐘夫人親手將一杯熱茶放在鐘繇面前的案上。“以前你一心為朝廷效力,想勸你也不敢,如今耳順之年將至,就算我們說得不妥,想必你也不會責怪。兄長出入朝廷,經驗豐富,既從武關來,想必也看了不少,看得比我們透徹。如今形勢漸明,江山易姓已是必然,你為朝廷效命了那么多年,也該為鐘家考慮考慮了。當初潁川四長名揚天下,誰不欽佩,可是如今呢?潁川年輕一輩人雖然不少,卻只有奉孝因緣際會,躋身中朝,實在與我汝潁的名聲不般配。”
鐘繇呷了一口茶,若有所思。“我也一直覺得奇怪,只是想不明白,本以為是吳王帝王心術,有意壓制我汝潁人,現在看來,恐怕是我想得差了,這問題還是出在我汝潁人自己的身上。”
鐘夫人很是詫異。鐘繇夸贊孫策,她可以理解,但沒有外人在場,鐘繇的評價又是如此之高,未免不合常理。“兄長,此話怎講?”
“汝潁人才雖多,習氣也重,難免自以為是,沒有意識到這世道已經變了,吳王欲行之道并非黨人、名士信奉的儒門之道,甚至不是兼采儒墨道法、綜合百家之道,而是另一種道。具體是什么,我說不上來,總在似與不似之間。”
“啪啪啪…”門外響起一陣掌聲,孫策和郭嘉一先一后走了進來。孫策一邊鼓掌一邊笑道:“姜桂之性,老而彌辣。今日得見鐘君,方知古人誠不我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