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入涼州漢羌戶口,又實行士家制后,關中的經濟情況已經得到緩解,但是有兩個問題無法解決:一是以三公九卿為首的百官,一是宗室。這些人都是寄生階層,就算給他們土地,他們也不可能自己耕種,還是要雇人,但關中戶口不足,百姓自己的土地還種不過來,誰愿意做佃農,被他們剝削。
無奈何,這些人最終只能依靠稅賦,由朝廷供養。偏偏他們還都是享受慣了的人,品味比較高,用慣了南陽的高質量產品之后,很難接受關中本地的產品。他們大多是關東人,原本對關中就有一種優越感,現在關中來了那么多涼州人,他們與蠻夷為伍,更是迫切地需要關東的產品來拉開身份差距。別的不說,關中粗劣的布匹怎么能穿呢,就算不能衣錦披帛,至少也要有一身南陽細布吧。
但南陽布商被布榷搞怕了,不來了,他們有錢都買不到。本來還可以通過私人渠道從南陽帶一些,現在戰爭時期,孫策加強了控制,凡是往關中售賣違禁物品的都有通敵的嫌疑,誰還敢做這生意。
劉曄是天子心腹,當然不會和普通人一樣非議朝政。不僅如此,他還要為天子鼓氣。孫策一向以愛民為標榜,如今也在荊州實行管制,正說明作戰的消耗大,他不得不行戰時機制。國雖大,好戰必亡。眼下還只是黃忠一部進攻,周瑜只是防守,壓力已經如此之大,如果曹操再發起攻擊,迫使周瑜出戰,又將如何?如果袁譚、劉備、賈詡都主動發起進攻呢?可想而知,三面作線,孫策遲早有承受不住的時候,屆時自然露出破綻。
這是最困難的時候,也是形勢逆轉的機會,再困難也要咬牙挺住。
至于錢糧短缺,劉曄沒有太好的解決辦法,但他提了一個建議:曹操在作戰,益州的消耗也不少,朝廷不能再從益州討要錢糧,那袁譚控制的冀州呢?劉備控制下的幽州呢?賈詡控制的并州和河東呢?他們還沒有行動,總該繳一些錢糧,解朝廷燃眉之急。朝廷其實缺的也不多,有點補充就基本能滿足要求了。
天子都厲行節儉,百官、宗室又怎么能要求太高?
剩下的問題是如何將大將軍府的那些貢品拿到手。那批物資拿到手,新年賞賜就基本能解決了。徐榮、張遼生死事小,朝廷卻不能被孫策勒索,所以這件事必須另想辦法。
這個責任最后還是落在了荀彧的肩上。
荀彧哭笑不得,卻也無可奈何。他最后想出一個辦法:請楊奇出面。
楊奇字公挺,是楊彪的從兄,楊修的族伯。他的祖父楊牧是楊震的長子,是弘農楊氏的長房,只不過那一房仕途不顯,聲勢不如楊彪這一房。但楊奇本人仕途尚可,做過汝南太守、衛尉,隨天子西遷,后來因病致仕,如今在弘農立精舍,教授子弟。
楊奇官位不及楊彪,但他名聲極佳,以強項著稱。孝靈帝時,楊奇為侍中,孝靈帝曾問楊奇他和孝桓帝相比如何,意思是希望楊奇說他比孝桓帝強,但楊奇卻說,陛下與孝桓帝相比就像虞舜和唐堯相比一樣,意思是你們不相伯仲,都是昏君,搞得孝靈帝很沒面子。
楊奇出面,楊修多少要給點面子。不過這只是權宜之計,可一不可再。況且楊奇曾面折過先帝,要請他出面,還需要天子點頭。
天子已經顧不得再不再了,先解決了眼前的問題再說。
得到了天子的同意,荀彧出宮,來到大將軍府,向楊修透了個口風。大家都是有身份的人,沒必要把事情搞得那么難看。請楊奇是迫不得己的事,只是要讓楊修明白他并非一點辦法也沒有,并非一定要麻煩楊奇走一趟。
楊修一點也不奇怪。他笑盈盈地對荀彧說道:“文若兄,你現在是越來越下流啦。由道而術,而且是這種不登大雅之堂的小術,你和策士有什么區別?何伯求如果聽到這個消息,怕是要羞愧得自殺了。”
荀彧神色黯然,沉吟良久。“我不敢奢求伯求先生的理解,只求問心無愧。德祖,你我雖各為其主,所求之道其實是一致的,只是手段有別罷了。你真覺得吳王能堅持得住?”
楊修不置可否。“文若兄有何高見?”
“陛下是少年聰慧,吳王更是天縱之才,你不覺得他們為敵太可惜了?”
楊修有些意外,盯著荀彧看了很久。“你究竟想說什么?”
“吳王有大志向,從他的所作所為來看,他應該不是汲汲于皇位的那種人。天子對吳王多有欽佩,也有心行吳王之政,只是舍不下祖宗的基業。如果吳王真能入朝主政,不僅中興有望,重現文景之治都是有可能的,難道不比兩軍交戰,殺得你死我活的好?”
楊修眨眨眼睛,似笑非笑。“天子不肯禪讓,卻愿意做傀儡?”
“不是傀儡。”荀彧糾正道:“是垂拱而治。”
“這是你的想法,還是天子的意思?”
荀彧沉默了很久。“我的,但是我覺得天子有可能會答應。如果你我共力,未嘗…”
楊修搖了搖頭,收起笑容,神情嚴肅。“文若兄,你自己也清楚這不太可能。就算天子勉強答應了也是權宜之計,一旦有機會,他還是會將大權奪回去。他想做孝桓帝,吳王卻不想做梁冀。如果吳王只是梁冀之輩也就罷了,偏偏他還是你說的天縱之才,要謀的不是一家一姓之功業,而是功在千秋的大業,豈能因一時之仁而半途而廢?就算他愿意,我也不肯,張相、虞相也不肯。你如果真為陛下著想,我建議你還是勸他禪讓比較好,大家安心。”
他頓了頓,又道:“與其相信天子,我更愿意相信吳王。我可以向你保證,只要天子愿意禪讓,劉氏血食不絕。既然吳王能封袁耀為王,想來不會吝惜陛下一郡。”
“封袁耀為王?”
楊修鄭重地點點頭,卻不多做解釋。他從袁權口中得到這個消息,答應了袁權不會外傳,自然不會輕易告訴荀彧消息來源。荀彧也沒有再問。他相信楊修,也知道楊修為什么這么死心塌地的為孫策效力,想策反他是絕無可能。
但天子也是什么都可能答應,唯獨不可能答應禪讓。維持祖宗的基業,已經成了他的執念。
這是一個死局。
楊修將貢品獻給了天子,但他并沒有就此偃旗息鼓。他一邊將南陽送來的報紙、傳單四處發放,一邊寫文章為孫策鼓吹。內容很簡單,一是孫策的新政內容,一是孫策所受的委屈。
孫策在關東行新政,天子、荀彧在關中效仿,但效仿就是效仿,不可避免的會走形,真正了解孫策新政主旨的人并不多,甚至連一些官員都不太清楚,還以為孫策的新政就是奪取世家的土地,重視工商、屯田,一切為謀利為目的。楊修以過來人的身份作文解說孫策的新政,指出孫策不僅僅謀利,或者說,謀利只是基礎手段,是解決土地兼并的辦法,維持社會穩定的前提,在此基礎上,他有著更為高遠的目標,他要讓每一個人都有尊嚴的活著,所以他才會不惜重金的開設學堂,讓普通百姓也能讀書識字。
吳王為萬民謀福利,但他的步伐卻被一些別有用心的人拖住了后腿。這些人遍布朝野,互相勾結,一邊偷偷的學習吳王的做法,為自己謀利,一邊污蔑、歪曲吳王的新政,左右朝廷耳目,為逆臣袁紹飾功諱過,為屠城的罪人提供掩護,指鹿為馬,欺騙世人,并不惜挑起戰爭,攻擊吳王,將天下百姓都推入水深火熱之中,有衣不能穿,有米不能食,做牛做馬,只為實現他們的個人私利。
楊修的文筆一流,說的又都是事實,所謂理直則氣壯,迅速在長安形成的影響力,兩篇文章一出,長安哄動,立刻有印書坊找上門來,要求為楊修提供刻印服務,不僅不收他錢,還給他潤筆,一字十錢。
為了能趕工期,印書坊的工匠發揮了聰明才智,他們將版面變窄,一版只有三五列,一篇文章可以分成十幾塊版,由十幾個工匠同時刻版,然后拼在一起印刷,大大提高了刻版的效率。當日寫,當日刻,第二天一早就能售賣。在孔融、禰衡還沒想好該怎么寫批判文章的時候,楊修的文章已經傳遍長安,甚至開始向三輔擴張,與他合作的印書坊名聲大噪,立刻有人跟進,報紙這種新生事物一下子在關中推廣開來。
可以說,楊修一個人奠定了關中的報業根基,當之無愧的拓荒者。
天子深居宮中,不知道外面的情報,等劉曄拿著楊修的文章向他匯報時,再想控制已經遲了,強行禁止只會讓人覺得朝廷心虛理虧。
天子勃然大怒,命令孔融、禰衡加快速度,趕緊寫文章反駁,不能讓楊修一個人說話。劉曄說,孔融、禰衡再快,恐怕也快不過楊修,與其你寫你的,我寫我的,在紙面上交鋒,不如讓他們面對面的辯論一次,然后形成文字,印行天下,以正視聽。
天子如夢初醒,立刻同意了劉曄的建議,只是提出一條:務必要請楊奇入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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