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云淡風輕,一笑置之。“德祖,大將軍真要攻漢中?”
楊修慢騰騰地說道:“不是他要攻,而是不得不攻。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大將軍一個人盼太平也沒用啊。文若兄,你說是不是?”他曲指彈了彈案上的報紙,眼神譏諷。“加上關東的百姓,不知道能不能起點作用。”
荀彧覺得腦仁有點疼。報紙的出現的確出乎他的意料,如果真是這么便宜的話,那不僅讀書人能夠了解到相關的消息,普通百姓也有機會。孫策大興教育,號稱要讓每一戶都有一個能識字的人,豈不意味著第一個普通百姓都知道朝廷與孫策的是非恩怨?在爭奪民心這一塊,孫策的優勢一點也不弱于軍事上啊。
“德祖,我知道大將軍善戰,麾下將軍裝備精良,訓練有素,可是襄陽到漢中的路不好走,勞師遠征,能有勝算嗎?”
“莫非文若兄有什么妙計?你若是迷途知返,大將軍可是非常歡迎的。”
荀彧連連搖頭。“德祖,我的個人得失無關緊要,數萬將士跋山涉水、餐風露宿實在不必。朝廷也并非要和大將軍為敵,只是想讓大將軍知難而退,有所取舍,不要以為有武力就能橫行天下。當年項籍敗于此,今日大將軍以小霸王自號,當有所警省。若久攻漢中不下,甚至損兵折將,豈不可惜?”
楊修搖搖頭,垂下了眼皮,有幾分失望。“文若兄,我承認,即使是大將軍親自出戰,漢中亦不易取,但朝廷以為這樣就能讓大將軍知難而退,未免天真。你若是為天下著想,為朝廷著想,就應當勸天子寧靜自守,不要無端生事。你若是為大將軍著想,那我代大將軍謝過你的美意,可是他聽不聽,我就不好說了。文若兄有這心情,不如考慮一下大將軍取漢中之后,朝廷該怎么辦。”
“朝廷?”
“文若兄,如果大將軍取了漢中,朝廷還能維持眼前的形勢嗎?”
荀彧盯著楊修看了一會,有些惋惜。他不覺得孫策真能攻取漢中,真到了那一步,曹操肯定會向朝廷求援。朝廷出面調解,孫策如果還不肯罷手,朝廷或出兵子午谷,或徑直出兵武關,總能逼孫策撤兵,維持當前的對峙形勢,讓孫策徒勞無功。更何況朝廷并不是只安排了曹操一路,袁譚、賈詡都在伺機而動,一旦孫策陷在漢中,他們很可能一哄而上,將孫策撕成碎片。
他不希望看到那樣的結局。就目前而言,還是孫策最有希望為天下帶來太平。只要他肯退一步,愿意止步于一個權臣。但孫策太年輕了,這些年又走得太順利,難免自負,凡事習慣于用武力解決。
楊修和孫策一樣年輕,也和孫策一樣自負,不吃點苦頭是不會面對現實的。兵兇戰危,縱使孫策百戰百勝,也不能保證攻取漢中就一定能勝。為了取漢中,他不得不調武關都尉徐庶參戰就是明證。若非漢中難取,他怎么可能更換武關都尉這么重要的人選。
“德祖希望朝廷維持眼前的形勢?這是德祖的意思,還是大將軍的意思?”
楊修輕哼了一聲,不置可否,只是眉宇間有些落寞。“是誰的意思都不重要了,反正不可得。”
與楊修話不投機,荀彧沒有久坐,他帶了兩份報紙走。坐在馬車上,他翻來覆去地看了很多遍,驚嘆于這小小的一卷紙背后蘊含的智慧。
如果真的這么便宜,連普通百姓都能買得起,一年要消耗多少紙?別看報紙的幅面不大,可是荊州人口多,僅南陽就有五六十萬戶,就算只有十分之一的人家購買也足以維持一個紙坊的正常運轉。
這些產品的廣告又能帶來多少利潤?產品賣得好,工坊就能生存。工坊能生存,工匠就可以拿到工錢,官府也能收到稅。官府有了錢,就能做更多的事,比如供應大軍作戰。
這真是印書坊自己想出來的主意?荀彧不愿意相信,可是話從楊修嘴里說出來,他又不得不相信。雖然楊修代表大將軍府在長安橫行霸道,呼風喚雨,搞得天怒人怨,可是他心里清楚,楊修心里是有朝廷的,他并不希望大漢就此終結,他想維持現狀。
如果能維持現狀,其實也不壞。只可惜天子也好,孫策也罷,他們都不這么想。
荀彧倚著車壁,看著窗外倒退的樹影,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吁——”車夫忽然勒住馬,停下了馬車。鮑出輕敲車窗。荀彧一驚,回過神來,拉開車窗。鮑出使了個眼神,讓到一旁。清脆的馬蹄聲響起,一個矯健的身影來到馬車前,張遼翻身下馬,快步趕到車窗前,向荀彧拱手施禮。
“見過令君。”
荀彧連忙還禮,眼中露出喜悅的光芒。“文遠,有消息了?”
“尚冠里,西南第一宅。”
荀彧目光微閃,盯著張遼看了一眼。張遼苦笑。“若非令君誠邀,他連長安都不肯來,還請令君體諒。”
荀彧沒有再說什么。張遼躬身退下,翻身上馬,帶著緹騎向遠處去了。荀彧沉吟了片刻,敲敲車壁。
“去尚冠里。”
車夫輕揚馬鞭,馬車掉頭,向尚冠里輕馳而去。
鄴城。
郭圖快步走進中庭。正在堂上與沮授說話的袁譚看見,點頭致意,命人為郭圖設座。郭圖上堂,與沮授見了禮,欣然入座。侍者捧來冰鎮的瓜果,郭圖卻沒看一眼,從袖子里取出一卷文書遞了過去。
“使君,公與,漢中來的消息,孫策正在襄陽調兵遣將,準備進攻漢中。”
袁譚接過文書,看了一眼便面露喜色。“許公平安到達漢中,我終于可以放心了。”他迅速讀了一遍,轉手遞給沮授,眼神閃了閃,卻沒說話。文書并不長,沮授很快就讀完了,將文書遞還給郭圖,雙手攏在袖中,思索了片刻,重新抬起眼皮。
“長史有什么計劃?”
郭圖笑了。“公與不覺得這是一個好機會嗎?”
“機會的確是好機會,但機會畢竟不是現實。”沮授淡淡地說道:“我對吳懿知之甚少,長史對他可有了解?”
郭圖撫著胡須,笑容滿面。“我倒是見過吳懿數面,略知一二。吳懿亦字子遠,是吳匡從子,吳匡被袁公路所殺,這一戰,吳懿必全力以赴。他沉毅穩重,是個能做事的人。守漢中數年,之前也曾出兵襄陽,小受挫折后全身而退,對荊州軍有一定了解,如今再戰,再有許子遠相助,攻也許不足,守卻綽綽有余。”
袁譚也說道:“郭公所言甚是,我與吳懿有過交往,他悍勇不足,卻是個穩重的人。以漢中的地形,據險而守,堅持一兩年應該問題不大。不過我們也不能掉以輕心,孫策麾下士卒精練,黃忠、徐晃皆是猛將,孫策又親臨襄陽,可見慎重。如果沒有一定的把握,他不會輕易發起攻擊的。”
沮授點點頭。“漢中是朝廷與益州聯結的咽喉,對益州重要,對朝廷更重要,朝廷不會坐視孫策攻擊益州。可是孫策善戰,絕非魯莽之人,使君、長史還是要提醒許子遠,切莫急于立功,為孫策所乘。”
郭圖表示贊同。他與許攸相交多年,最清楚許攸的性格了。許攸為人自負,上次在遼東被孫策擊敗,一氣之下遠走益州,如今有機會雪恥,他一定不會放過。沮授提醒得對,一定要警告許攸顧全大局,不能為一己之仇壞了大事。
“我會寫信給他。”郭圖主動攬過這個任務。除了他,也沒幾個人能勸得住許攸了。
“有長史出面,自然無憂。”沮授接著說道:“漢中多山,利于堅守,如果能運作得當,將孫策困在其中,形勢也許會因此逆轉。不過,眼下只是可能,使君不宜輕動,還是等一等比較好。”
“對對對,公與說得太對了。”袁譚連聲附和。“冀州不比益州,沒什么地利可用,一旦孫策轉身來攻,勢必要分勝負。不如等等,等到孫策陷入僵局再出手不遲。”他拍了拍腿,又道:“郭公,公與,即使孫策轉戰漢中,曹操留在魚復也沒什么意義,是不是讓他與劉繇、高干聯手,在交州再戰?”
沮授思索片刻。“劉繇、高干不和,先是丟了豫章,后來又丟了番禺,不宜再讓他們合作。長江得失關系到益州安全,曹操不能輕離,如果讓高干去荊州煽動蠻夷,進攻武陵、零陵一帶,牽制周瑜的兵力,減輕他的壓力,他應該不會反對。”
袁譚與郭圖交換了一個眼神,相視而笑。“公與這步棋實在是妙,環環相扣,足以讓孫策焦頭爛額,難以兼顧,到時候我們就有機可趁了。”他想了想,又道:“交州、益州遙遠,中間再有個耽擱,要想困住孫策至少要半年,說不定還會更久,我們也不能就這么等吧,朝廷那邊總要給點回應。”
“兵臨黃河,與曹昂對峙便是了。”沮授微微一笑。“使君問問劉備,看看他能不能抽調一些騎兵助陣。他自稱中山靖王之后,封王這樣的事,他應該比使君更感興趣。”
袁譚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