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策一路巡視,走走停停,進入陽羨境界時已經是十月末。
吳郡太守蔡瑁、吳郡郡學祭酒陸康、會稽郡學祭酒盛憲領隊前來迎接,其中既有太守府的掾史,也有郡學的師生,更多的是吳郡、會稽的大小世家。因為準備的時間長,不僅吳縣、陽羨等附近縣的趕來了,就連相對偏僻的海鹽縣都派了代表來,烏泱泱一大群,三四百人,看起來就熱鬧。
陽羨長葛生也來了,帶著一幫掾吏維持秩序,忙前跑后的侍候著,尤其對太守蔡瑁畢恭畢敬。不過蔡瑁情緒不太高,心事重重,沒心思關注葛生的殷勤。他除了不時的抬頭看一眼遠處的河面就是唉聲嘆氣。
“唉…”
黃月英煩了,忍不住說道:“阿舅,你不能別唉了?將軍大勝歸來,所有人都高興,就你唉呀唉的,喪氣不喪氣,你是為袁紹惋惜嗎?”
“嘿嘿,阿楚,你亂說什么呢?”蔡瑁嚇了一跳,臉都白了。“你可不能亂說,你這不是要我命嗎?”
“那你就閉嘴,別再嘆氣了。”
“我也不想啊。可是阿楚你說,我這幾年做得怎么樣,是不是兢兢業業?可是又怎么樣,你姨夫被免了官,回富春閉門自省,你外大父被撅了面子,蔡家印書坊的工藝被公布了,誰都可以開印書坊,我家…”
“你家你家,你家什么?印書工藝是誰給你的?”黃月英也火了。“刻一版的成本是多少,你心里沒數?一版收萬錢,百倍的利潤,天下什么生意會如此暴利?你們這不是和將軍作對嗎,他把印書工藝給你們是為了讓你們這么賺錢的?”
蔡瑁訕訕地閉上了嘴,沒敢再吭聲。雖說他是舅舅,黃月英是外甥女,可是他從小就畏懼黃月英的母親蔡玨,現在看到黃月英也有點怕。他心里有數,蔡家能和孫策扯上關系主要是因為黃家父女,尤其是黃月英。他在黃月英面前嘆氣就是希望黃月英能幫他說幾句話,保住這吳郡太守的職務。真要惹惱了黃月英,那可就弄巧成拙了。
聽到這邊爭執,遠處的陸康等人相視而笑。他們已經收到消息,吳郡太守可能要換人了。他們對蔡瑁的印象也不好,印書坊簡直成了蔡瑁的私人金庫,平輿書坊印的《說文解字》已經在吳郡暢銷,《論衡》到現在為止都沒能刻版,原因就是版費太高了。原本還不清楚內情,只當理應如此,直到孫策在襄陽公布印書坊工藝的消息傳到吳郡,他們這才知道印書的真實成本是多少,對蔡瑁的印象一落千丈。
對這種利欲薰心之輩,他們不屑與之為伍,都自覺地站得遠遠的。
這時,有人叫了起來。“來了,來了。”
眾人聞聲向西看去,只見河面上出現了一艘樓船的影子。得知孫策要來,蔡瑁已經下令封鎖了溧水,不準普通百姓的船只通行,是以樓船一出現就引起了注意。見孫策將至,所有人都停止了交談,按照身份各就各位,醞釀著情緒,想著待會兒見到孫策該說些什么。
樓船越來越近,導行的樓船從眾人面前駛過,高聳的船體像一座移動的城堡,讓人心生壓迫之感,密集的船槳激起雪白的水花,卷起的波浪拍打著岸邊,巨大的船體將水位都提高了不少,站得最前面的部分官吏士紳看了,心中震駭,相顧失色。
太湖經常有樓船出現,他們已經司空見慣,可是這么大的樓船還是第一次見。陸康忍不住問陸議。“這樓船載貨多少?”
“這是二千石的。”陸議淡淡地說道:“內河運輸足夠了。”
陸康聽出了言外之意。“還有更大的?”
陸議詫異地看看陸康。“大父不知道黃大匠已經造出了萬石海船嗎?”
陸康的臉色有點不好看。他抬頭看了一眼盛憲,盛憲撫著胡須,得意洋洋的笑了笑。“海船海船,只能下海,不能入湖,太湖雖大,和大海相比還是小了些。”
陸康沒好氣的瞪了盛憲一眼。“吳會吳會,就算會稽有海船,不是還排在吳郡后面么。”
盛憲翻翻眼睛,沒理陸康。吳郡人和會稽人爭正宗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反正海船在會稽造,陸康再生氣也沒用。萬石海船啊,來往交州、幽州一次,利潤至少千金,夠那些千石以下的船跑一年的。船大不僅載貨多,抗風浪的能力也顯著提高,除非遇到臺風這樣的惡劣天氣,大多時候都可以順利航行,可以節省時間,不像小船,一旦風浪大一點就要入港暫避,優勢太明顯了。
如果虞翻的計劃成功,那會稽以后可就要真的壓吳郡一頭了。盛憲越想越開心,嘴角忍不住上挑。陸康看得清楚,心里更是窩火,繞過蔡瑁,來到黃月英、馮宛身邊。
“黃大匠?”
“嗯?”
“我能問一件事么?關于海船的。”
“當然可以。”
“萬石海船是什么時候造出來的?我怎么沒聽說?”
“哦,也不能說已經造出來了,只是試制了兩艘,目前還沒有定型,所以沒有公布。”黃月英詫異地看著陸康。“陸公什么時候也關注這些逐利的小事了?”
陸康很尷尬。他是吳郡郡學祭酒,大部分時候都在郡學做學問,打心眼里是有點看不上蔡瑁這樣的商人,私下里說過蔡瑁就是逐利之徒,只是不知道這話傳到了黃月英的耳中。他本人倒是無所謂,反正陸家又不打算做生意,他也不愁吃喝,可是他身為吳郡世家代表,不能看著這么大的利益被會稽人獨吞,吳郡世家連一點油水都分不著。
“那大匠估計什么時候能定型,眼下這兩艘船試驗得怎么樣?”
黃月英撓撓頭。“往幽州的一艘還好,往交州的那一艘問題不小,南方風浪更大,對平衡的要求更高一些。至于定型嘛,這個真不好說,有很多問題現在還看不到,要等船大修的時候才能發現,我估計至少還要三五年。”
陸康點點頭,沒有再說什么,心里卻有了主意。不能再這么遲鈍了,要不然遲早要被會稽人比下去。
說話間,孫策的座船緩緩停住,孫策的身影出現在飛廬上,向岸邊的眾人揮手致意。眾人見狀,紛紛喝采,向孫策揮手致意,大聲問好。黃月英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孫策身邊的父母,高興得拉著馮宛的手直跳。“宛姊姊,你看,那就是我阿母。”
馮宛笑著點頭。“別急,別急,你可得沉穩些,別讓你阿母生氣。”
“對對對。”黃月英想起阿母的脾氣,連忙裝出一副大家閨秀的模樣,笑不露齒,只是眼角忍不住笑意,已經彎成了月牙。
兩艘輜重船駛了過來,充當中轉碼頭,樓船放下跳板。蔡瑁率先提起衣擺,踩著跳板上船,陸康、盛憲、黃月英緊隨其后。上了樓船,蔡瑁很客氣的請陸康、盛憲一起上飛廬,拜見孫策,黃月英正準備跟上去,卻發現黃承彥和蔡玨并肩站在甲板上,笑盈盈地看著她。黃月英喜不自勝,奔了過去。蔡玨快步迎了上來,將黃月英摟在懷中,母女倆抱在一起,還沒說話,眼淚就出來了。
黃承彥靜靜地站在一旁,撫須而笑。
“阿楚,你長高了好多啊。”蔡玨摸著黃月英的頭。四年前離家時,黃月英只到她下巴,現在已經和她差不多同了,身材高桃,唇紅齒白,皮膚白里透紅,眉眼生動,洋溢著青春活力。
“嘻嘻,太湖水好魚好,尤其是四腮鱸魚,切成細膾,味道天下一絕,配上孤菜羹,讓人久食不厭。阿母既然來了,一定要嘗嘗。”
“就知道吃。”蔡玨點了點黃月英的鼻子,又揚揚頭,看向飛廬上正和蔡瑁等人寒喧的孫策。“就為了這人,你連家都不要了?”
“嘻嘻。”黃月英不好意思地笑著,抱著蔡玨,撒起嬌來。
飛廬之上,孫策笑容滿面,熱烈歡迎,拱手環揖。“勞動諸位相迎,實在是慚愧,慚愧。”
蔡瑁強顏歡笑,拱手還禮。“應該的,應該的。”
陸康撫著胡須,笑瞇瞇地打量著孫策。“將軍,四年前在廬江,老朽未能親自迎接你,有失鄉黨之義,今天如果再不來,未免過份。聽伯言說將軍大破袁紹,守護中原百萬生民,老朽甚是欣慰。家鄉有如此少年英俊,老朽與有榮焉。”
見陸康提及陸議,又刻意強調鄉黨之義,盛憲不甘落后,朗聲說道:“陸公說得對,吳郡能有明府這樣的英雄,我這個故吳郡太守也是非常高興。不過明府擊敗袁紹固然是壯舉,比起救助災民來還是略遜一籌,能在備戰的情況下不惜代價的救助災民,這是大仁義,非大智大勇不能為。”
“孝章此言,恕我不能茍同。救助災民是大仁義,擊退袁紹何嘗不是大仁義?且不說袁紹麾下胡騎如何殺戮百姓,天怒人怨,且說袁紹得手,少不得要為會稽周氏兄弟報仇,會稽亦不能安矣,恐怕就連孝章也不能安心在郡學教書育人了。”
“季寧兄,你這話就不對了,周氏兄弟助紂為虐,死得其所,會稽人豈能不知?”
見這兩個老書生要開杠,孫策很詫異,連忙勸阻。“二位祭酒過獎了,我愧不敢當。身為武士,守護一方安寧是應盡之責任。吳會一體,能為父老增光是我的榮幸。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還望二位祭酒不吝賜教。”
陸康和盛憲互相看了一眼,拱手應命。孫策和兩人寒喧了幾句,這才開始一一接見來迎的官吏、世家代表。陸康、盛憲當仁不讓,一個作為吳郡代表,一個作為會稽代表,分立孫策左右,為孫策引薦來人的情況。上船的人一看這架勢,下意識的按陣營而立,不知不覺就分成了兩派。
來迎接孫策的人很多,不是每個人都有資格上孫策的船,孫策的船也足夠大,多了三十余人也不覺得擠。吳會水鄉近海,坐船是家常便飯,但登上這么大的船對很多人來說卻是第一次,都充滿了好奇。孫策索性引他們參觀一番,看到寬大的艙室,高大的桅桿,結實的檣圍,以及藏在甲板下面的拋石機和弩車,他們贊嘆不已。
孫策把黃承彥、黃月英父女請了過來,隆重介紹。“這些樓船、拋石機、弩車都是黃君父女的杰作,我能有今天的成就,離不開以他們為首的諸多匠士的心血。”
盛憲適時的補充了一句。“諸君,你們可能不太清楚,黃大匠雖然住在太湖,但我會稽所造萬石海船就是出自黃大匠之手。萬石海船不僅巨大,能載貨物,更比普通船只平穩,履風波如平地,當初籌集資金建船的幾家如今都回報豐厚,有望在五年之內收回成本。我們已經決定了,再籌集五千金造兩艘海船,到時候還要請大匠指導。”
來的都是各家代表,無一不是人精,聽了盛憲的話,稍一揣摩,就估算出萬石海船的獲利情況。會稽人已經占了先,造了兩艘海船,又豈能讓他們再占便宜?生意都被他們搶去了,吳郡人就看著?
人群中有人大聲說道:“將軍,吳會一體,向來不分彼此,利益均占。會稽已經造了兩艘海船,這接下來的兩艘該由會吳郡人出資籌建了。”
這一提議立刻得到了吳郡人的響應,他們七嘴八舌地說道:“說得對,現在該我們吳郡人造海船了。”
“就是嘛,將軍以前是會稽太守,如今立了大功,區區一會稽太守豈能所酬其功?依我看,至少也要節制江東諸郡。”
陸康、盛憲畢竟是做過太守的人,一聽這話,互相看了看,又不約而同地看向孫策。孫策談笑自如,仿佛沒有聽出這背后的深意,又仿佛正中下懷。盛憲有些猶豫,又看向虞翻,虞翻不動聲色地搖了搖頭,示意他不要輕舉妄動。盛憲松了一口氣,閉上嘴巴,靜靜地看著。
其他人卻沒陸康、盛憲這樣的政治敏感,他們都被眼前的利益誘惑晃花了眼,你一言我一語的爭奪海船的建造權,卻沒有人真正清楚孫策想要什么。他們正爭得面紅耳赤、唾沫橫飛的時候,朱然擠了過來,附在孫策耳邊說了幾句。
楊彪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