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朗星稀,十幾艘樓船停泊在岸邊,看起來比遠處的峴山還要高大,燈光從樓船的舷窗里透了出來,像一排閃亮的星。
辛毗和荀攸并肩而行,一邊走一邊嘆息。荀攸開始沒理他,直到辛毗第三次嘆息才笑了一聲:“佐治,這可不像你啊。小小受挫而已,至于這么沮喪嗎?”
辛毗苦笑。“你看過盛孝章的那篇文章嗎?”
“沒有。”
“我讀過,但是我當時沒有留意。”
荀攸轉頭看著辛毗。辛毗眼神沮喪,看起來比他剛剛到長沙的時候還要心灰意冷,近乎絕望。他向前走了兩步,說道:“佐治,這世上是有天才的,敗給天才并不是什么恥辱,也不會有人因此笑話你。如果有,你也不必在意,那只是愚人之見,根本不必介懷。”他頓了頓,又語重心長的說道:“你看看子綱先生,他可曾有什么芥蒂。”
辛毗苦笑不語。兩人慢慢地向前走,出了中軍,來到周瑜的大營。進了營門,值夜的士卒過來查看,見是他們,恭敬地行了禮,繼續繞營巡視。大部分士卒都已經睡了,營帳里偶爾有人翻身或是夢囈,還有人在輕笑,不知道夢到了什么好事,抑或還沒有睡,在說悄悄話。這些普通士卒不知道隔壁的大營里正在發生什么,他們只知道訓練、戰斗,然后等著輪休,回家探親。
辛毗漸漸平靜下來,看著自己的帳篷就在不遠處,他說道:“公達,此次會議過后,我就要離開周將軍了。”
“去哪兒?”
“去洛陽,做魯子敬的軍謀。”
“好啊,努力。”
辛毗有些意外,轉頭盯著荀攸看到了好一會兒。“你已經知道了?”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這是必然的事。”荀攸在大帳門前停住腳步,轉身看著辛毗。他背對月光,帳篷前的火把從他后面照過來,照亮了他小半邊臉,但大部分的臉還是隱在黑暗之中,看不清楚。“辛陳杜趙,你是潁川年輕一輩中的佼佼者,怎么可能一直久居人下?”
“那…周將軍知道嗎?”
“我不清楚。不過周將軍是大度之人,他會理解你的決定。”荀攸笑笑,伸手按在辛毗的肩膀上。“你女兒是蔡大家的得意弟子,你就算離開周將軍,將來見面的機會也很多,有機會解釋。”
荀攸說完,輕輕地拍了辛毗兩下,轉身進帳去了。辛毗在荀攸的帳門口站了一會兒,掀起帳門,進了帳。“累了嗎?不累的話,我們說會兒話。”
荀攸看了辛毗一會兒,無奈地搖搖頭,吩咐侍者準備酒食。侍者取來酒食,荀攸和辛毗舉起酒杯,剛要說話,外面響起一聲輕笑,郭嘉挑帳而入,笑瞇瞇地看著兩人,吸吸鼻子。
“喝酒也不叫我,你們是不是不把我當潁川人了。”
辛毗笑道:“我們把你當潁川人,可是你能喝嗎?我們可沒興趣陪你喝果漿。”
郭嘉咂咂嘴,神情糾結。他從懷里掏出一只瓶子。“辛佐治,你喝你的酒,我喝我的漿。你也別得意,酒有酒的滋味,漿有漿的滋味。酒的滋味我清楚,漿的滋味你卻未必知道。”
辛毗眉梢輕挑,招呼侍者取幾個杯子來。“又是哪兒來的新奇果漿?倒一杯來嘗嘗,我不就知道了?”
“果漿不新奇,但是你未必能嘗得出其中的微妙之處。”郭嘉倒了三杯果漿,給荀攸、辛毗一人一杯,然后自己端起一杯,示意了一下,美滋滋的品了一口。荀攸與辛毗也嘗了一下,互相看了一眼,“噗嗤”笑了。辛毗說道:“奉孝,你居然偷酒喝?”
“將軍同意的,只限葡萄酒,每天一耳杯。”郭嘉笑瞇瞇地說道:“將軍說這酒與普通酒不同,適量飲用,有益健康。”
“原來這就是葡萄酒?”荀攸和辛毗互相看了一眼,露出驚異之色。他們只聽說過葡萄酒的名字,卻是第一次品嘗,剛才喝的時候還以為郭嘉在作弄他們呢。這酒的口感實在不怎么樣,沒想到居然是聞名遐邇的葡萄酒。
郭嘉看得分明,得意地曲指一彈手中的酒瓶。“誰能說說這果漿的妙處?”
辛毗又喝了一口,低頭慢品。荀攸卻瞅了一眼郭嘉手中的酒瓶。酒瓶不大,也就是兩尺高,細長的瓶頸和把手,圓圓的瓶腹,通體黑色,瓶腹上用金漆畫著一個女子,頭載羽狀冠,一手持長矛,一手持盾牌,身上卻不著一縷,竟是裸著的,整個酒瓶的形制帶著濃烈的異域風情,與中原器物截然不同。
“這是海路來的西域葡萄酒?”
郭嘉大笑,沖著荀攸挑起大拇指,又道:“猜猜,這一壺酒值多少錢?”
“這個真不清楚。以前在洛陽的時候,聽說有人用一石葡萄酒換了一個涼州刺史,想來不會便宜,至少要百金吧。就算涼州是苦寒之值,值不了五六百萬,一兩百萬總是有的。”
郭嘉淺淺的呷了一口。“這種酒在吳郡的價格是十金一石,很久以前就是這個價,那人用葡萄酒換涼州刺史是物以稀為貴,欺負管事的人不知道行情。坐井觀天,被人騙也是活該。”
辛毗沒好氣的說道:“郭奉孝,你是故意來羞辱我的嗎?”
郭嘉連忙搖手。“我可沒有這個意思。若說羞辱,我今天也是被羞辱的那一個。你們都沒有隨將軍東海觀濤,我可是親歷者。說起來,還是公達反應快。”他將手中的酒瓶遞給荀攸。“我是特地來感謝你的。要不是你,今天潁川人的臉就丟光了。”
荀攸接過酒瓶,看了看,將瓶里的酒倒在他和辛毗兩人的杯中,又將酒瓶扔了回去。“酒我喝了,酒瓶還給你,我欣賞不了這種蠻夷之風。”
郭嘉“噗哧”一聲笑了,舉起酒瓶,對著燈光欣賞了一會兒。“公達,剛夸了你,現在又要批評你了。蠻夷之風?你知道這女子是什么人嗎?這是西方大國的戰士。說不定哪一天,我們就會與他們面對面的廝殺,一決雌雄。作為謀士,從現在開始,我們就是留心他們,收集相關的信息。如果僅僅以蠻夷視之,將來見了面,你憑什么來打敗他們?”
“女子上陣,而且不穿甲胄,天下還有這樣的大國?”荀攸慢悠悠的品著酒,又拈起一枚果餞放進嘴里,慢慢的嚼著。
“這下面放的不就是甲胄?只是太簡略,看得不甚清楚。”郭嘉將酒瓶放在案上,又舉來一盞燈,將酒瓶照亮。“公達,佐治,你仔細看這幅畫,看看他們與我們華夏的畫作有什么不同。”
見郭嘉說得這么鄭重,荀攸和辛毗湊了過來,仔細觀看,看了一會,辛毗忽然直起身,笑罵道:“奉孝,你這是什么餿主意,讓我們三人湊在一起看一個赤身露體的異域女子,成何體統?”
荀攸一愣,隨即又笑了,卻沒說什么。他端起酒杯,淺淺的呷了一口,若有所思。郭嘉嘴角微挑,抬手指指辛毗。“你啊,本是一個聰明人,只是名士習氣太重,不如公達灑脫、務實。”
辛毗尷尬地笑了一聲,低頭喝酒,眼睛卻瞟向案上的酒瓶。郭嘉拿著這個酒瓶讓他們看,荀攸這副表情似乎也的確看出了什么東西,他卻什么也沒看出來,不免有些著急。
郭嘉轉頭看著荀攸。“公達?”
荀攸閉上了眼睛,沉思不語。郭嘉也不催他,慢慢地品著酒。過了一會兒,辛毗突然哦了一聲。若有所悟。郭嘉說道:“佐治,看出了什么?”
“奉孝,公達,這圖畫雖是酒器裝飾,但繪制得非常精美,觀此女體形精準,栩栩如生,想來此國必重實務,對人體觀察極為精細,否則無法畫出這么準確的體型。”
郭嘉點點頭,挑起大拇指。“佐治,你這個說法很有見地。還有呢?”
辛毗摸著頜下短須,接著說道:“這酒既是對外銷售,商賈自然知道最后這酒瓶會出現在異鄉人手中。通常來說,若非對這樣的圖畫非常推崇,引以為傲,他們不會選用。既然用了,說明此國風氣如此,不以裸露身體為恥,卻以此為榮。依我看來,此國要么是質樸尚武,要么是風氣奢侈。”
郭嘉再次點頭,荀攸也點了點頭,表示同意。辛毗受到鼓勵,勁頭更足。他拿起酒瓶細看,翻來覆去的打量了一番。“此物制作精良,工匠手藝不俗,應該不是蠻夷之國,也許猶有質樸尚武之風,但奢侈也在所難免。風氣如此,亂世不遠,也許情況和我大漢相似。”
辛毗抬起頭,目光灼灼。“奉孝,這是一個征服的機會啊。奉孝,此國離我大漢有多遠?”
看著激動萬分的辛毗,郭嘉差點笑出聲來。他探身過去,拍拍辛毗的肩膀。“佐治,稍安勿躁,你想立功的心情我理解,但這事真急不來。此國有萬里之遙,走海路要走兩年多呢,而且風高浪急,非常危險。即使用我們造的海船,危險也不可忽視。”
“那些商人有海船嗎?”辛毗反問道。
“沒有。聽說他們的船都非常小,別說海船,連我們的普通船都不如。”
“既然他們沒有海船都能來,我們有了海船,為什么不能去?”辛毗冷笑一聲:“奉孝,你說我坐井觀天,我卻覺得你暮氣太重了。若非如此,正名立都這樣的事怎么會由虞翻首倡?”
郭嘉翻了個白眼,瞅瞅辛毗,欲言又止。荀攸咳嗽了一聲,攔住了辛毗。“佐治,你太激動了,奉孝又不是你的對手,何必如此。”
辛毗驚醒,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沒有激動啊,我只是覺得…”
“你說得也沒錯,這的確是一個機會,不過萬里征伐絕不是幾年內就能實現的事,還是要慢慢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與其暢想萬里之外,不如先解決眼前的問題。”荀攸若有所思。“奉孝,你這時候趕來,是為正名的事嗎?”
郭嘉收起笑容。“是的,正名的確是當務之急,我們未能首倡,先失一著。不過,虞仲翔雖有首倡之功,要想促成此事,卻是千難萬難。公達,佐治,也許這是我們扳回一局的機會。”
荀攸垂下了眼皮,沉默不語,辛毗連連點頭。“奉孝說得沒錯,該不該做是一回事,能不能做成又是一回事。以眼前的形勢,要想得到一個統領五州的名份倒還不算太難,大不了拜孫車騎為太尉,或者讓他持節鎮關東軍事即可,要立國…”辛毗咂了咂嘴。“難!”
“難肯定是難,這個我也知道,我想問的是能不能辦成?”
辛毗轉頭看向荀攸。荀攸閉著眼睛,面無表情,過了一會兒,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放下杯子,十指交叉,置于腹前。酒水在嘴里停了好一會兒,喉嚨一動,咽了下去,同時睜開了眼睛,淡淡地說道:“奉孝,此事不宜你我出面。”
“為何?”
“這件事是虞翻首倡,將軍又明確指定交付兩位長史去辦,你我主動請纓,有爭功之嫌。潁川人勢眾,又分居各方,本來就容易引人猜忌,這時候爭功不太合適。就算辦成了也會讓人覺得我潁川人互相勾結,有賣主之嫌。”
郭嘉笑了笑,不以為然。
荀攸瞅瞅郭嘉,無奈地搖搖頭。“奉孝,你別以為這件事好辦。異姓封王,干系重大,我從叔不可能答應。就算他愿意答應,并且說服了天子,朝廷那群老臣絕不會作壁上觀,他們會提出很多要求,從中作梗,將軍免不了要付出一些代價安撫他們。萬一他們得寸進尺,漫天要價,將軍是給還是不給?給,割肉飼虎,不給,你我白費心機。”
郭嘉點點頭,神色稍緩。“你說得有理,我也覺得這事只宜威逼,不宜利誘,否則反有示弱之嫌。”
荀攸接著說道:“正名固然重要,卻不是很急。將軍攻有不足,守則有余,有名份當然更好,沒名份,只要不輕舉妄動,暫時也不會有人敢跳出來。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著急?可以等一等嘛,真要是兩位長史遇到了難處,需要你我出面聯絡,也來得及。”
郭嘉眼皮一翻,看了荀攸一眼,一抹笑意從嘴角一閃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