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咨微微一笑。“馬公以為他該死?”
馬日磾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怎么說。董卓的舊部是朝廷的一個隱患,不能碰,不能提。董卓死了,但包括他女婿牛輔在內的舊部還占據著河東、弘農和并州,隨時可能威脅長安。李儒身為其中一員,馬日磾當然覺得他該死,卻不能宣諸于口。
馬日磾強按心中不安,低下頭,開始讀文章。他知道李儒曾是董卓的心腹,董卓入京后的很多事背后都有李儒的身影,幾乎每一件事都有可能引起軒然大波,早已存了反駁的念頭。可是他看來看去,卻找不到反駁的機會。李儒寫的每一件事都很確鑿,都是他親身經歷,不僅邏輯通暢,還有人證、物證。李儒當然有為董卓辯解的意思,但他并不是強辭奪理,而是陳述事實,也不是顛倒黑白,非說董卓無辜,只是說有不少事董卓是為人所誤,并非他一個人的責任。
這其中最讓馬日磾心驚肉跳是袁隗、袁基被滅門的經過。李儒詳細講述了經過,指出當時董卓并不在洛體負責這件事的是王允和士孫瑞——尤其是王允,董卓的確曾下令殺袁隗以泄憤,但袁基不在其中,更沒有少長咸滅的要求,是王允、士孫瑞借題發揮,殺袁隗、袁基滿門。
李儒的這個結論有邏輯依據:董卓的本意是看到了袁紹、袁術的分歧,想在他們之間制造隔閡,拉攏袁術和孫堅。當時他還打算與孫堅聯姻,在這種情況下,他怎么可能殺袁術的長兄袁基,刺激袁術?還有人證:這件事是他轉達王允的,當時有什么人在場,他記得一清二楚,也寫在文章里。還有物證:董卓的手令還保存還在他的手中。他當時是尚書令,掌管宮中文書,見王允假公濟私,他就知道情況不對,將相關的公文藏了起來。
看完文章,馬日磾驚出了一聲冷汗。李儒沒有指明袁紹在其中的作用,但是這篇文章一旦公布天下,王允、士孫瑞將成為眾矢之的,袁逢的故吏將視他們為仇敵。如果袁紹不能順應他們的要求,與王允、士孫瑞斷絕聯絡并聲討之,他們將棄袁紹而去,轉投孫策或袁耀。
袁基滿門被殺,袁耀就是袁逢的繼承人,他繼承了袁逢的安國亭侯爵位,也就繼承了袁逢的人脈。
不用說,這件事背后肯定有孫策的推動。
馬日磾看著文章,心臟一陣陣亂陣,手指發麻,不受控制的顫抖著。他覺得嗓子發干,努力咽了兩口唾沫,才讓自己的聲音不那么沙啞。“這篇文章…是李儒送你的?”
“不是,是從平輿來的,孫將軍接到文章后,命人刻印出來,分布四方,我也得到了一份。”
馬日磾心中一聲哀嘆。他看到文章是印制而不是手寫時,就料到了這個結果。南陽有印書坊,這不是什么新鮮事。印書坊的厲害之處就在于速度快,可以在短時間內傳抄千萬份。不用說,得到這樣的利器,孫策沒有不用的道理。他看到這篇文章的時候,天下人也快看到了。身在襄陽的蔡邕肯定也看到了,這篇文章很可能會通過他的筆寫進史書,相關人等都會在歷史上留下污名。
要想化解這種不利影響,袁紹只有一個辦法:擊敗孫策,掌握書寫歷史的權利。如果考慮到豫州有疫情,即使冀州形勢再不利,一場大戰也在所難免。不用天子拉攏孫家父子,袁紹也不放過他們。
馬日磾知道詔書內容,他覺得朝廷此刻與孫家父子聯姻并不是理性的選擇,正好孫堅不在,朝廷還有糾正錯誤的機會。他立刻寫了一封奏疏,附上那篇文章,派人緊急送往長安。
“李儒還沒死?”
黃琬的眼角抽搐著,一掌拍在案上,震得筆硯一陣亂跳,一滴朱砂濺了出來,正好落在王允的名字上,一片血紅。黃琬瞇起了眼睛,盯著被朱砂染紅的名字看了片刻,忍不住又罵了一聲。
“連這點事都做不好,還被人抓住了把柄,該死!”
站在他面前的太尉掾何逵屏住呼吸,不敢出聲。文章是他拿來的,看到文章的那一刻,他就知道黃琬會發火,卻不知道黃琬會發這么大的火,而且說出這樣的話來。
聽這意思,這件事并非李儒捏造?
何逵心里有一絲失望。他是黃琬的故吏,對黃琬的人品一向敬佩有加,從沒想過黃琬有如此狠厲的一面。就因為要幫袁紹,枉殺袁氏滿門,連小孩子都不放過?他們怎么下得了手。說董卓殘忍,他們比董卓還殘忍。
“子高,立刻作書袁本初,將這篇文章附上。”
何逵露出片刻猶豫。“黃公,袁盟主正在幽州作戰,看到這篇文章,怕是…”
黃琬抬起眼皮,瞅瞅何逵。“怎么,你以為僅憑我們能攻克浚儀,拿下豫州?”
何逵苦笑。他又不傻,豈能不知道洛陽的情況。朱儁被罷免之后,孫堅也主動撤離了浚儀,曹豹、許耽率領的丹陽兵不能用,黃琬能用的就是屯田兵。這些屯田兵和孫家父子沒有直接聯系,也沒有受過他們的恩惠,在黃琬太尉身份的節制下,攻擊浚儀不會有思想上的障礙,但他們的戰斗力卻不敢恭維。雖然黃琬上任后極力籠絡人心,提拔了不少將領,得到了這些人的效忠,可也只是勉強控制而已,想和朱儁一樣如臂使指還需要時間。
“那為什么不緩一緩?”
“不能緩啊,緩則生變。”在自己一手提拔上來的故吏面前,黃琬比較放松。“我聽說朱儁去了汝南,又去了南陽,快則半載,遲則一年,他就會給朝廷上疏言事。到時候朝廷會不會變卦,誰說得準?如果再來一個地震或者日食,我這個太尉也會被罷免。”
黃琬拿起李儒的文章抖了抖。“誰知道李儒手里還有多少文章,又會抖出什么事來?本以為將來九泉之下無法面對袁公父子,沒想到報應現在就來了。做出這樣的事,我死不足惜,黨人謀劃了幾十年的事因此功虧一簣,那就太可惜了。”
何逵咽了一口唾沫,鼓起勇氣。“黃公,這件事…是真的?”
黃琬垂下了眼皮,幽幽地一聲嘆息。“子高,我私德有虧,連累了你,甚是慚愧。你若因此與我絕裂,我不會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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