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新科01程控交換機通過成果鑒定,也就意味著新科01拿到了進入國內市場的入場券。
然而這一步雖然至關重要,但卻仍然只是萬里長征只邁出了第一步而已。
要將一款產品投放到市場上,這對新科公司來說還是一個完全陌生的領域。從目前來說,胡文海也沒有建立全國供應和維修體系的能力和愿望。
八十年代全國經濟流動能力還并不理想,不論是金融還是物流,地方保護主義盛行而且國企的公關難度更大,三角債問題正在逐漸形成,這些都對新科公司進入全國市場造成了相當嚴苛的障礙。
而對胡文海來說,與其賺這樣的辛苦錢,實在是不如把資本和精力用來開拓新的市場更加有效率。
當初成果鑒定委員會的郝所長,正是就職于電子工業部下屬的研究所。
郝所長將胡文海提供核心技術產品和解決方案的提議拿到臺面上來,整個電子工業部都差點跳了起來。
說電子工業部不眼饞通信市場,那怎么可能?電子工業部的前身是廣播電視工業總局和電子計算機工業總局,以及第四機械工業部合并而來。四機部負責的電子工業,計算機工業總局,這些電子系統的企業本來就有搞程控交換機的條件。
然而郵電部寧可借外債,也不愿意把魔都貝爾拿出來和電子工業部合作。
當年比利時貝爾同意向魔都貝爾轉讓的3微米芯片生產線,可是饞壞了電子工業部。直到胡文海在魔都搞出了新科晶圓廠,電子工業部才有些看不上魔都貝爾的3微米線了。
但是這并不代表,電子工業部看不上程控交換機的市場了。
一旦程控交換機國產化,每門電話的安裝成本將從現在的三到六千元,直接下降到三到六百元。放眼全國,一旦裝機成本下降,對電話的需求量將增長多少倍?一名剛參加工作的普通國企職工,一個月基本工資是88元,算上各種補助、獎金和福利,有的人甚至能一個月就賺上兩三百。
更不用說先一步發展起來的南方開放地區,電話的需求量就更大了。
1986年中國全國市話用戶裝機總量是多少?只有可憐巴巴的250萬戶。郵電通信業務全年收入38.6億,說郵電部通信局還沒有新科公司錢多都不算錯。
如果電話裝機成本下降到原來的十分之一,裝機量爆發十倍恐怕都不止——1986年,中國的工業人口是1.3億。不說全都能裝的起電話,但實際上這個價格確實對普通工人家庭構不成負擔。
更重要的是,雖然初裝費的價格下降了,但是用戶的增加將會導致通信業務的增加,話費的增加不是翻倍計算,而是成指數上揚的。
原理很簡單,過去是一千個人里兩個半人有電話,打電話也不知道打給誰。但如果電話普及了,難道打電話能解決的事情,誰會還再親自跑一趟么?
話費帶來的利潤,是絕對遠遠超過初裝費利潤的。
也正是因此,郵電部內部對新科01的意見也是分裂的。當初力主要自行研制的產品生產部門,現在反過來要保魔都貝爾的市場。而當初力主引進的通信運營部門,卻掉過來要支持國產了。
說到底,本質上郵電部這兩個部門之間的分歧并非是引進還是自研,而是以生產為主還是以運營為主的問題。
運營正是看到了國內對通信需求的大爆發,但偏偏限于財力和能力,滿足不了這個市場。他們希望的是,不管是國內的還是國外的產品,最重要的是要盡快能夠投入運營。
而產品生產部門需要的則是系統內的十萬通信產品生產工人能夠有工作做,不論是縱橫制還是程控交換機,工廠必須能夠堅持進行生產。
可話說回來,郵電部從它的職能來說,始終是以運營為主的。不論是郵政還是電信,國家要求它、考核它,決定它成績的是信息通信的服務能力。
從當初決定引進魔都貝爾就能看得出來,體制內始終是運營系占據優勢的。
而這一次,黃教授代表的無疑就是運營系統的意志。郵電部最終做出了決定,那就是回歸自己的本職工作。
那么即將面臨國內市場也維持不下去的魔都貝爾,似乎日子就不那么好過了。十萬系統內的生產工人,也不可能真的就這么放棄了。
郵電部,這個時候也不得不正視一下,當初被無視掉的電子工業部了。
“這是魔都貝爾的董事長周華生,我是郵電工業總公司總經理宋志遠。”
宋志遠一臉誠懇,深吸一口氣道:“胡總,我們是請你救命來了啊!”
好吧,這一次胡文海捅的簍子實在太大,就連之前一直替他到處救火的中央首長也沒有辦法了。
十萬郵電產業工人,要繼續生活下去單憑郵電部自己的能力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就是陳發的爺爺,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也感覺到血壓一陣陣的升高。最后無奈的大手一揮,干脆撒手不管了!
走投無路的郵電部,只好解鈴還須系鈴人,回頭硬著頭皮來找胡文海了。
胡文海有些尷尬的笑著,看了看手表,擺手道:“二位稍安勿躁,咱們等一下電子工業部和其他幾個部委的人,一起商量一下如何解決這個問題。”
“好,好吧。”周、宋二人相視一眼,無奈的坐了下來。如今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哪里還硬氣的起來。
過了沒有多久,會議室外面走進來一行人。
當先一人自不必說,鐵道部如今盛京局的局長付志恒滿面春風的走了進來。鐵道部正在加緊籌備鐵路通信公司的成立,是下定了決心要在通信領域里插上一腳了。
付志恒身后的則是一個年紀不是很大的中年人,穿了一身中規中矩的藏青色干部服。中年人后面還有三個人,一個穿著西裝、一個穿著軍裝,還有一個則穿了一身的確良的白襯衫。
“我來介紹一下吧,這兩位是郵電部的同志。魔都貝爾的周董事長和郵電工業總公司的宋總經理。”
胡文海接著給郵電部的人介紹起對面來。
“這是鐵道部盛京局的付志恒局長,這位是電子工業部李部長的秘書慶嵐慶秘書。水利電力部基建司的溫司長,國防科工委的李處長,這位是中科院擬成立的信息工程研究所的費所長。”
“難得今天大家都能聚在一起,快請坐吧。”胡文海面帶笑容,招呼著眾人坐在一起。
“客套的話我就不多說了,想必郵電部的同志也沒有心情聽我說些廢話來。”胡文海摸了摸鼻子,自嘲的笑了笑:“郵電部郵電工業總公司下屬十萬職工,我想并不是全部都要面臨工廠停產的威脅。相當一部分人,從事的工作應該是各種電話、電線和其他配套產品的生產。宋總,您能不能給我們一個準確的數字,解決起問題也好有的放矢。”
宋志遠尷尬的點了點頭,想了想說道:“目前來看,影響最大的無疑是魔都貝爾,以及為魔都貝爾做配套的其他企業。這部分職工,初步估計應該在兩萬人左右。”
“兩萬人,這可不少。”胡文海摸著下巴,點了點頭。
“我和付局長、慶秘書幾位之前有過一個設想,就看郵電工業總公司方面是否愿意合作了。”
胡文海看了旁邊付志恒他們五人一眼,慶秘書輕輕點了點頭,這才接著說了下去:“新科公司在供應網絡上有不小的缺陷,所以并沒有大量進入交換機市場的打算。相對來說,我們更愿意做一個技術和解決方案提供商。”
“解決方案提供商?”周華生和宋志遠面面相覷,有些不明所以。
“簡單的說,我們出售的不是簡單的產品,而是為合作對象面臨的問題量身打造的解決辦法。打個比方,程控交換機有很多地方可以用到,每個用戶需要的產品都未必是相同的。不同的用戶面臨不同的需求,企業就要開發符合他們需求的產品。生產廠家對新需求需要應用的技術不了解怎么辦?沒問題,我們可以幫助企業進行生產調整。要開發新產品需要引進什么技術,替換什么設備,工人培訓什么課程,我們可以拿出一個一攬子方案來,實現扶上馬、送一程的效果。”
“有這個必要嗎?”
周華生皺眉,下意識的脫口而出道:“統一生產、統一使用,這不是更能發揮產品性能和提高效率?至于其他的特殊需求,讓用戶自己發揮就是了。”
“周董事長這個想法,放到過去是沒有問題的。現在全國一共才兩百多萬部電話,大可集中到郵電部手里,統一部署在國家困難的時候也是個好辦法。”
胡文海搖著頭,接著說道:“不過如果是兩千五百萬部、兩億五千萬部電話呢?企業、廠礦、軍隊和科研機構,這些單位在應用中都有各自的特殊需求,郵電部也可以繼續視而不見嗎?”
周華生被胡文海說的臊了個大紅臉,他這番話確實是有些暴露了郵電部過往的慣性思維,增加規模重過考慮用戶的實際需求。
當然,在過去通信需求根本滿足不了的時候,增加規模本來就是最大的實際需求。
倒也說不上是多大的錯誤,歸根結底還是觀念問題。
“說回之前的話題。”胡文海擺擺手,不在這里繼續糾纏:“新科公司的性質和能力,決定了它暫時不適合做這種全國鋪開的項目。我們愿意與其他企業進行合作,新科01作為平臺,我們可以提供一些關鍵技術,比如說數模轉換、DSP芯片,TCP/IP傳輸技術,專用IC和68000CPU,以及新科01的軟件系統。合作企業可以用我們提供的產品和技術,以新科01這個平臺重新設計出適合他們用戶的新產品。”
“就拿鐵道部來說吧,通號院拿了我們這套系統,現在正在開發TDCS技術。新科公司為通號院提供了一整套解決方案,幫助鐵道系統在未來能夠掌握自產——咳咳,自產程控交換機的能力。”
胡文海說的有些不好意思,通號院這種“自產”當然是要打引號的。可以說除了在外面加了一層殼,系統內運行的軟件是自己寫的,其他的關鍵部件幾乎全都是新科公司提供的。
不過這對通號院來說并不是問題,系統集成難道就不是自產能力了?沒有這個道理嘛,該申報成果一樣是能夠通過的。
只要能夠通過成果鑒定,這對通號院來說就算是達成目的了。
“那我們魔都貝爾呢?也能拿到新科01的技術嗎?”周華生有些緊張的問道。
“這個我想問題不大,不過還是有些手尾需要解決。”胡文海又向旁邊的慶秘書看了一眼,說道:“魔都貝爾現在最大的問題,就是比利時貝爾占有了它40的股份。新科01的技術在國際上來說都是非常先進的,它未來還會向我國軍隊供貨,這樣一來比利時貝爾的存在就不太合適了。”
周華生張了張嘴,想要辯解一下,卻發現確實是這么個道理,只好點頭道:“那胡總的意思是,讓我們把比利時貝爾那40的股份收購下來?可是郵電部當初建廠的資金,都是從比利時銀行貸款的,恐怕拿不出這筆錢來…”
“呵呵,這個不用擔心,電子工業部慶秘書這次來,就是為了解決這個問題。”
胡文海向慶秘書點了點頭,慶嵐輕咳一聲,首次開腔說道:“關于這個問題,電子工業部愿意承擔起來。比利時貝爾的40股份,電子工業部可以出資收購回來。除此之外,郵電部還欠了比利時銀行八千萬美元吧?這筆錢,電子工業部也是可以支援一下的。”
周華生和宋志遠聽到慶嵐的話不僅沒有欣喜,反而皺起了眉。
慶嵐這時候可不是雪中送炭,而是趁火打劫來了。
拿下比利時貝爾的40股份,再替郵電部還了八千萬外債,然后如果他們再來個債轉股——反正郵電部確實是沒錢還的,債轉股估計郵電部是不得不認。
那樣一來,魔都貝爾可就徹底落入了電子工業部手里。從此以后,郵電部就安心做運營商,供貨就指望電子工業部吧。
兩人有心反對,可卻實在是說不出口。不然怎么辦?沒有電子工業部接盤,魔都貝爾就是個死。這就是大荒年眼看著孩子餓死,還是把孩子送人的選擇。有的選嗎?沒有,沒有第二個選擇。
胡文海呵呵笑著,看著周、宋兩人猶豫不決,接著說道。
“二位不用急著做決定,還是先聽聽我計劃的方案。”他指著慶嵐旁邊水利電力部的溫司長,接著說道:“鐵路通信公司在組建之后,會與水利電力部進行合作,租用電力部的電力桿路進行電話線的鋪設。初步計劃,是請電力部將桿路資源獨立出來,與鐵道部合資成立一個桿路公司,對兩個部委的線路資源進行管理和建設。這個提議,已經獲得了電力系統一位老領導的支持。”
宋志遠聽到胡文海的話,仔細想了想,“電力部的老領導?”,一個名字突然浮現在他的腦海里。
“是今年剛上任的——”
“對,名字就不說了,我想宋經理和我說的應該是一個人。”胡文海含笑點頭。
宋志遠咽了口唾沫,已經有些想要投降了。然而胡文海擺擺手,接著說道:“別著急,請聽我把計劃說完吧。”
“部隊上412所也同意了我們的這個合作方式,通過新科提供核心部件和解決方案,生產軍事用途的交換機。如果魔都貝爾能夠完全掌握在國家手里,這批產品也可以向魔都貝爾訂購一部分。最后是中科院的信息工程研究所,我們的初步計劃是建立一座全國教育和科研的計算機網絡。當這個網絡建成之后,還會陸續向其他的企業和部委開放,用于生產和管理信息的傳遞。”
“也就是說,這個計劃最終很可能會形成一個有鐵道部、國防科工委、中科院、教育部、電子工業部,以及其他工業部和工業總公司加入的龐大計劃。”
胡文海目光炯炯有神,盯著周、宋兩人說道:“郵電部應該自己考慮一下,是否要上這條船。”
宋、周兩人面面相覷,恍然不覺自己渾身上下已經出了一身的汗。明明是七月的悶熱天氣,卻感覺似乎置身于冰天雪地之間。
胡文海的這個計劃如果能夠實現,不用說自然是宏偉的讓人心馳目眩。然而對于現在正肩負著全國通信任務的郵電部來說,卻是一個致命威脅。
這么多部委單位聯合起來,要搞信息工程完全可以甩開郵電部自己另起一套班子。哪怕是部委上面的首長,也不得不尊重這么多部委的共同意愿。
郵電部要么上這個車,要么就真的是準備“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了。
上車的條件胡文海已經給出來了,郵電部剝離生產體系,專心去做通信運營。魔都貝爾,甚至是郵電工業總公司,都要被電子工業部一口吞下。
失去了生產能力的郵電部,也就沒有那么可怕了。電子工業部和未來的信息產業部,掐著郵電部的命根子,到時候自然可以好好的在通信運營方面討價還價一番,再也不會有電信一家獨大的局面了。
郵電部目前手里的資源不足為懼,全國總裝機量250萬門,這個數字有電力部的支持只要投入十億,至多二十億就能被追上。有了桿路公司,鐵路通信能夠覆蓋的范圍比郵電部要廣闊的多——郵電部和電力部的恩恩怨怨就不用說了,反正是絕對尿不到一個壺里的。
說實話,真的,誰能想的到建國都快四十年了,中國的電話總裝機量竟然只有二百五十萬門,二百五十萬門!
怨得誰來?
如果郵電部手里有一千萬門電話,那完全可以卡著不讓新科01入網,形成先發壟斷優勢,誰也沒有辦法把通信行業在不并網的前提下從郵電部搶走。
可區區二百五十萬門電話,實在是不足以讓郵電部挺直了腰桿,不懼怕任何競爭。在新科01將裝機成本降低到十分之一后,重新覆蓋這二百五十萬用戶,成本不過十多、二十億人民幣而已。科技進步帶來的成本降低,實在是太可怕了。
郵電部從零發展到現在,二百五十萬門電話投入的成本,恐怕二百五十億都不止了。從共電式交換機到縱橫式交換機,設備更新換代和成本沉淀,過去要實現萬門電話,成本是非常恐怖的。但是到了集成電路時代,數字式程控交換機,不到十平米的機房就能承擔萬門電話的接入要求,這個優勢真的是太大了。
和胡文海當年組織起反IBM聯盟一樣,就連IBM都感受到威脅,不得不打入到它的內部。
郵電部如果不想變成“郵政局”,那就只有也打入到這個聯盟內部了。
胡文海手指敲著沙發的扶手,身體微微前傾:“怎么樣,二位可想好了,要不要接受電子工業部的幫助呢?”
周、宋二人臉色發青,但面對胡文海卻說不出一個“不”字來。
他們僵硬的點了點頭,想要張嘴說話,卻發現嗓子里干的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周華生拿起桌上的茶杯,咕嘟咕嘟的一口喝了個干凈。當他放下茶杯的時候,眼前正好伸過來一雙手來。
“周董事長,那么就預祝我們合作愉快了。”胡文海的笑容,給人一種很干凈的感覺。
周華生連忙握住了他的手,心情莫名復雜。
就是這么一個剛剛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反手觀紋之間,竟然就把郵電部的生產系統給拆了出去。
簡直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