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嬸望著地下,靜默片刻,眼淚忽然一滾落下來。“我,那些年心里只有對趙家的恨,你根本不知道陳王府內當時的慘象,我以為他在韓家會好好的,誰知道——”她吸了吸氣,穩住心緒,說道:“我也是前不久才知道的。來日下了地府,我是沒臉見王爺和王妃了。”
“你不必如此。”沈雁誠懇地道:“嚴格說來,您并不是蕭家的人,所做的這些已經多到足夠讓我們把你當親人,王爺王妃地下有知,他們也只會感激您。”
林嬸抬眼看她,忽而搖了搖頭,別開了臉去。
沈雁對著她背影看了會兒,說道:“有句話我很早就想說,我覺得您對我們爺的關心,已經超出了一個下人對待主人的感情,冒昧地問一句,您真的是郡主身邊的侍女嗎?”
林嬸纖巧的背影頓了一頓,回過頭來,她臉上淚痕未干,卻已然平靜。
她頜首道:“郡主雖不是王妃的親生女兒,但她們情份好得跟親母女沒有什么分別,更因為年歲相差不多,相反更有話說。郡主不擅女紅,是王妃請了繡娘專門教的,王妃的武功和機關技藝,也都傳給了郡主,如今郡主已不在人世,我代她對少主盡盡心也是應當的。”
陳王妃與繼子女們關系很好,這點沈雁早就聽華氏說過,對這番話倒也挑不出什么漏洞來。
她笑了笑也就不說什么了。
她不說她也不會強迫,但辛乙見到她時既然能有那樣的反應,那么遲早有一日她會知道的。
“你能留在我們身邊我很高興,有什么缺的只管讓人跟我說,或者自己來也成。景洛這里尤其不要苛待了他。耘哥兒也是好動的,在皇上派人接他回宮之前,可以讓耘哥兒來陪著他。”
“多謝奶奶思慮周到。”她彎腰謝恩。
沈雁微笑:“你們歇息,我先回房。還有往后就不用動轍對我行禮了,這樣顯得生份。”
趙雋已經歇下了,太監忽然又躡手躡腳走了進來,隔著屏風道:“皇上。韓稷大人來了。”
趙雋頓了下。陸銘蘭坐起來,“這么晚了,他怎么還來了?”
“不知道。”趙雋搖搖頭。披衣下了床,“我去看看。”
陸銘蘭給他系好了鈕帶,又將床頭燭光撥亮,目送他出去了。
趙雋到了前殿。韓稷這里也正好進門,見了他便要叩地請罪。趙雋擺擺手,指著一旁玉墩兒說道:“不必多禮,先坐下說說是什么要事?”
韓稷坐下,直截了當說道:“景洛和林嬸在莊子里遇到了意外。方才他們倆已經到了韓家。
趙雋聽說事關景洛,立刻變了顏色,“你是說眉娘——”說到這里才覺自己已露了餡。但再想想,韓稷既然能直接說出口來。自然是已經知道真相的了,便說道:“他們現在怎么樣了,怎么會遇到意外?又如何會尋到韓家去?”
韓稷拱了拱手,“林嬸身手極好,兩人都并沒有受傷,至于怎么會遇到有人追殺,臣也百思不得其解。臣和內子都擔心他們在外還會遇到危險,所以便就進宮來尋了皇上,一來問問那殺手有可能來自于哪方面,二來也請皇上拿個主意,是不是從速將大皇子接進宮中?”
趙雋聽到這聲大皇子,面上頗有些不自然,這就跟小時犯錯被大人發覺是同樣的感覺。
更何況他瞞著景洛還是沖著韓稷而去,他們既知有他,如今必然也知道自己存的什么心思了。
他正要說話,韓稷這里沉默片刻,卻已先開口道:“皇上不問問,為什么林嬸會找到韓家來么?”
趙雋微頓,點點頭,凝眉道:“你說,這是為何?”
韓稷兩眼定定望向他:“那是因為,林嬸是陳王府的人。”
“這個朕知道。”趙雋道,“她曾在朕宮里呆過一陣。但她跟你——”
“臣同樣也是陳王府的人。”韓稷緩緩道。
趙雋身子驟然僵直,“什么意思?”
“臣,乃是陳王與陳王妃的遺孤。”
他的語速沉著低緩,但聽在趙雋耳里,卻如同雷鳴也似。
陳王遺孤?!他真的是…
趙雋雙手忽然感覺到一陣寒涼,他握了握拳,說道:“你真的是陳王的兒子?”
他曾經是猜測過這個可能的,他幼年識得韓稷,印象中的他神氣,聰明,知分寸,卻從不內斂,他在所有的權貴子弟中是翹楚,但卻不見得特立獨行,這樣的人是符合他對陳王府子弟的想象的,可是眼下他告訴他真的就是陳王之子的時候,他卻又些難以接受了!
“所以你極力扶我上位的目的是為給陳王府報仇,為了使自己能光明正大認祖歸宗?”
韓稷微微頜首,“臣以為,站在臣的立場,這么做并無可厚非。”
趙雋雙拳握得更緊,面色也已沉下,“你當初為何不與朕明言?”
“臣不明言是顧全韓家上下的安危,至于為何瞞到現在,這與皇上遲遲不肯把大皇子接進宮來也是同樣道理。”
趙雋面色如冰,拳頭握得咯咯作響。
他倒不是真因為他是蕭家的子孫而生氣,而是因為自己居然被他所利用,他也是有自尊的,即便是他孑然一身,沒有任何力量可以借用,他也不愿意當作他們的傀儡!沒有人愿意被人牽著鼻子走,他所以為的他的盛舉,原來到頭來不過是成全了他韓稷!
他緊咬著后槽牙,聲音里透著寒意:“你蓄意欺君,朕要嚴懲于你!”
韓稷撩袍跪下,摘下束冠來:“臣的養父,原本是打算明日進宮向皇上言明并請罪的,但臣覺得還是我自己跟皇上來說明的好。臣愿意放棄爵位官職,只求能認祖歸宗安歸鄉里,并且請皇上莫要牽連無辜,便已心滿意足。”
趙雋望著他,臉色已呈現出從未有過的怒色。
沈雁在房里并沒睡著,一直在等著韓稷回來。
但梆子聲響了一下又一下,門外還是靜靜的沒有任何聲音。到得天邊出現了魚肚白時,門外腳步聲才嚓嚓地響起。沈雁一骨碌爬起身,門口的青黛比她更快地掀簾出去,轉眼就聽她興奮地低聲道:“爺可回來了!奶奶一直盼著呢!”
沈雁趿著鞋到門口,一見到跨步進來的他,目光便停留在他禿禿的發髻上。
“皇上把你官削了?”
“是我自請的。”韓稷坐下來,“我想就是我不自請離朝,他也多半會這么做,倒不如我自己提出來好些,這樣也能給咱們身邊的人留些余地。從現在起我就不是魏國公世子了,景洛也會在明日接進宮去,咱們現在是真真的無事一身輕了。”
沈雁頓了頓,吐了口氣也坐下來,她并沒有太多驚訝,韓稷這事可大可小,趙雋這還沒怎么治他的罪,要是換成承慶帝,恐怕這會兒早都已經下獄了。
“官沒了就沒了,咱們反正都已經有底了,能堂堂正正冠祖宗的姓比什么都好。”沈雁安慰他失。
韓稷捏捏她的手,“明兒一早我會跟家里公布這個事,現在,我先去找辛乙說一下。你快歇著吧。”
沈雁點頭,目送他出門,轉身回到床上,嘆一口氣,閉上眼來。
翌日早上就格外熱鬧了,韓稷往榮熙堂走了一遭,整個府里便都知道昨兒夜里他進宮自請辭官的事,太夫人聞訊也趕到榮頤堂,罵他糊涂,卻是又無法說下去。魏國公滿面怒容,但面對著平靜的韓稷,所有的埋怨又都如同拳頭打在了棉花里。
大概人人都意料著這個結果,當終于成了事實,又皆難以承受這背后寓示的分離。
魏國公在發完怒后即刻召集顧至誠等人進了宮,要替韓稷求情,但趙雋根本就不給他們機會開口,下朝就進了御花園,這一日沒再出來。
翌日又是如此。
如此過了三五日,終于元老們以及沈家華家也都知道了這件事,華鈞成氣得在府里大罵趙雋,認為即使不能再承韓家爵位,至少也于朝廷有功,起碼大將軍之職是可以封的。而且若不是韓稷牽頭扶他上位,他如今什么下場還不知道呢!
沈宓聽他越說越過火,連忙把他拉回房里喝酒岔開了話題。
沈家對此反應是平靜的,沈觀裕沒說什么,沈宓也沒說什么。甚至乎事情發生后他們都還未曾上韓家來過,誰也沒想到本來約定好的事情會因為林嬸的景洛的到來發生了變化,但沒有人覺得這有什么問題,韓稷失去的只是官位而已,他的性命已然無恙,韓家上下也無風險。
趙雋雖然當場答應了韓稷的請求,將他一擄到底變成了庶民,但卻又并沒有立刻下旨通告廢去他爵位,京城里這幾日議論紛紛,中軍營里將士們收到點風聲,也趕到韓家來問訊。韓稷坦言告知實情,于是街上的傳言就更神奇了。
五日后趙雋終于在朝上公開景洛的身份,并派了上百名侍衛來接他回宮中。
景洛自是百般不愿分離,但在林眉娘好言相勸了一早上之后,還是哭著上了轎輦。
趙雋著他換回趙姓,賜封為燕王,居住在鐘粹宮,同時入宗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