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里她微嘆了口氣,又道:“瞧瞧,我如今就是愛翻這些老古了。”
韓稷停了筆,溫聲道:“孫兒小時候最喜歡聽您翻古的,如今也不例外。老太太什么時候想尋人說話,只管叫孫兒過來便是。”
“你們小子家,哪有姑娘家會體帖人?咱們府里要是再添兩個姑娘,就叫做十全十美了。”老太太笑道。說完默了默,又揚手道:“罷了,不早了,我犯困了,你也回房歇著去。”
韓稷忙擱筆站起,喚來了丫鬟,才又起身告退。
站在廡廊外回頭看去,慈安堂的燈光淡淡的,暖暖的,讓人看了竟有著無言的安寧。
原先從來沒在意過也沒期望過過什么樣的生活,但想想倘若塵埃落定,也能夠這樣平靜安順地過完此生,未免不是一種幸福。
只是這片塵埃,卻不知何時才能落定。
他默然望著長空,眸色深得讓人看不出深淺。
皇帝從楚王府回宮之后,接下來幾日對楚王仍有各種問侯不提,但太醫帶回來的消息仍是郁氣滯于胸,而進展緩慢。
皇帝不免也有些納悶,郁氣沉積這種病癥往往是婦人間比較常見,他雖不懂醫術,但這些能夠耳聞目睹的常理他卻不可能不知,楚王體魄向來不錯,如何又會患上這種病癥?
雖說他的憂慮也有道理,得罪了韓稷的確很可能就等于把四大國公府一并得罪,但能夠思慮成疾,還是讓人覺得匪夷所思。
不過太醫既然已經診斷出了結果,他也就懶得去花心思深究了。
除了著人好生侍疾,不免也就想起他說的那事兒來。
到如今為止,他內心里還是較屬意楚王為太子的,倘若韓稷真就因此與楚王之間存下了嫌隙,那么來日楚王繼承大統之后,韓稷很可能也已經接手了中軍營,那時候他若不肯服從于楚王。這對楚王來說必是莫大的隱患。
眼下不過是樁小事,能夠替他解決的,自然還是解決為好。
可是魏國公如今又正在西北守邊,若是這般撇開他自作了主張。難免又讓他心下不滿。
皇帝糾結了幾日,終是不知如何是好,這日與柳亞澤下棋,便就忍不住吐出了心聲。
“這魏國公遲遲不申授嫡長子韓稷為世子,也不知是何用意?”
柳曼如在行宮的鬧的那一出柳亞澤自然是早就已知道了。當時在行宮里也曾給皇帝請過罪,當然皇帝不會真責怪他什么,但是他心里對楚王鄭王以及柳曼如何以會栽得那么慘也算是心知肚明,韓稷素日不顯山不露水,沒想到玩起手段來卻也是一套套的。
如今雖說是韓稷占了贏面,可魏國公也快回來了,倘若回府知道二王同時擠兌自己的嫡長子,他心里能對皇帝沒有怨氣?如今勛貴們被劉儼弄得本就與皇室關系極僵,若是連持功而返的魏國公也對皇室抱著怨氣,那皇帝的處境顯然更為難。
是以雖不知道這當中還有楚王這層。可眼下聽到皇帝獨獨提到這個,他也嗅出了點其中意味。
按理說,韓稷把柳曼如害得當眾出了那么大丑,雖說她咎由自取,可對于個姑娘家來說他是不是也下手太狠了些?那分明也是沒把他這個閣老放在眼里,這種時候他又怎么甘心讓他順順利利地拿到世子之位?
但是皇帝這么樣當面一問他,他卻萬不好說出什么反對的話來了。
那事是柳曼如自作孽,相關的人都知道,他若反對,豈非顯得他小肚雞腸而且有挾私報復之嫌?
他還得在朝中樹立公正嚴明的形象。這種時刻,萬不能做這種事。
他沉吟了片刻,說道:“想必是因著原先韓將軍還年幼,想使他多些歷練。”
皇帝點點頭。落了顆子,說道:“可他如今也不小了,朕看他差事當得挺不錯,會試那次幫著沈宓捉到了舞弊之人,之后又捉拿了劉儼并且拿到了證據,這次去行宮護駕也護的不錯。這歷練看著也不少了。”
聽這意思,韓稷豈不是比您幾個皇子還要強?柳亞澤腹誹著,卻是越發確定皇帝有賣個人情給韓稷的意思了。
他直起身道:“韓稷機智勇猛,不驕不躁,且屢次立下功勞,雖則比不上守邊殺敵之奇功,但也著實可以再提拔提拔。
“不過臣又以為,過于犒獎年少之士,恐怕也助長了他的驕氣,來日反倒害了他。以他韓家嫡長子的身份,魏國公世子之位本就非他莫屬。臣以為,皇上大可順勢下旨欽封他為世子,如此一來既等于獎勵了他,又不致助長他的驕氣,實為兩全之策。”
一番話說得皇帝心里無比舒暢。要不他怎么會如此重用于他呢?這柳亞澤,分明就長了副七巧玲瓏的比干心。
皇帝龍顏稍悅,但又仍有疑慮:“就是不知魏國公到時回來會不會怪朕替他自作了主張?”
柳亞澤想了想,說道:“臣以為魏國公并無理由埋怨皇上,韓稷是他的親兒子,他沒有理由不認同皇上的旨意。不過皇上若是擔心這層,臣以為不妨把魏國公夫人請進宮先聽聽她的意見。只要夫人這邊過了明路,魏國公介時自然也不好再說什么。”
“唔。”皇帝點點頭,拈了顆棋子在手里摩挲了半晌,說道:“這主意倒也不錯。那就先去請魏國公夫人進宮,聽聽她的意見再說罷。”
鄂氏這幾日著寧嬤嬤調教著淺蕓青霞,韓稷有可能另有打算的事也一點點在她腦海里變得清晰。
原先只當他沉得住氣,不在乎這個世子之位什么時候授封,但細想想,又怎么可能呢?別的勛貴之家嫡長子但凡滿了十歲便會請授,可他如今已到了十五,她與魏國公也還是沒有動靜,他難道不會著急?不會猜疑?
在護國公說出那番話之前她尚可以不放在心上,可是只要一想到他親近的乃是家族龐大且深受恩寵的沈家的小姐,她就無論如何也淡然不起來。一旦他有了強大的妻族為后盾,她這個母親對他來說也不再具有那么大的威懾力了。
她得從根源上杜絕他與強大的士族及權貴之家聯姻的可能,不管是不是有意識地接近,以此為自己鋪路,她都絕不能容許。
正在給香爐里添香,寧嬤嬤進來了:“太太,乾清宮來了人,請太太進永福宮見駕。”
進宮見駕?
鄂氏拿香的手頓了頓。
她隔三差五地進宮,但通常只是去永福宮太后處坐坐。太子被廢之前還會去鐘粹宮走走,那之后便就再也未曾去了。皇帝出面召她去永福宮見駕,倒是頭一回。
她想了想,說道:“來人可說是什么事?”
若不是重要的事,皇帝怎么會召見她這個命婦?雖說兩家祖上乃是金蘭之交,她也約摸可算是皇帝的弟媳,可是魏國公不在,按理說他也不方便找她。
寧嬤嬤走進來,說道:“來人只說奉旨而來,并未曾說什么事。”
她的臉上也有絲訝色,但在國公府呆得久了,卻也不甚明顯。
鄂氏點點頭,示意她著妝。
鐘粹宮這邊,乾清宮這里前腳著人去韓家請人,皇后后腳就知道了。
“這必是為著替韓稷冊封世子之事了!”皇后端著藥碗,冷笑望著殿外,“他們的動作還真是快啊,我前兒才收到消息,他們今兒就行動上了。”
宮女道:“聽說不但柳閣老附議楚王的奏請,就連太后她老人家也是同意的。”
“他們同意?他們同意就夠了么!”皇后甩了藥碗,站起來,“安寧侯就是死在他韓稷的手上,現在,他還想當魏國公世子,還想襲爵以及手掌兵權?真是做夢!”
最后四個字從她齒縫里溢出來,使得這隆冬的天更加寒冷了。
宮女們低垂著頭,不敢抬頭。
“梳妝,我要去永福給太后請安。”
冰冷的大殿里丟出來一句冰冷的話,僵住在原地的人才又像是被風吹散了的一地落葉一樣紛紛動了。
鄂氏乘轎到達永福宮的時候,皇帝已經在大殿里陪著太后說話。
她先給太后請了安,然后再轉向皇帝。
“不必多禮。”皇帝走下丹樨,態度極之親和,又與宮女們道:“給夫人搬座。”
鄂氏稱謝坐下,太后沖她微笑點了點頭。
問侯了兩句韓老夫人的近況,太后便就把目光轉向皇帝,皇帝斟酌了一會兒,說道:“不知道最近恪弟有沒有家信說幾時回來?”
他口里稱的“恪弟”而非魏國公或韓愛卿,顯見是站在義兄的角度談這場話。鄂氏靜靜看了他一眼,垂下眸來。魏國公身負軍務在外,倘若有家信來,不是都得經兵部看過才轉到府里來么?況且,他什么時候回來,他這個皇帝不是應該比她更清楚么?
皇帝這么樣煞有介事,頗有些沒話找話的意味。
可他為什么要這樣呢?
她默了片刻,便就說道:“陛下召臣婦進宮有何吩咐,就請直說罷。”
她近來因著韓稷這事弄得心情懨懨,雖說在御前有臉面,可呆久了也恐露出行跡讓人猜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