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就開在老太太屋里。韓稷用過飯后便就回了房。
鄂氏陪著梅氏她們吃了茶,又送走了她們,站在廊下靜立片刻,又還是直接到了韓耘住的昶日堂。她摸著正光著腳在榻上玩竹弓的韓耘的頭,一面給他遞著羽箭,問他道:“這次去圍場好玩么?跟晶姐兒有沒有吵架?”
“怎么會呢,我是男人,我會讓著她。”韓耘大聲地說。
鄂氏笑起來,“還男人,你大哥都還只能說是個男孩子,你倒大言不慚說自己是男人來了。那你這個男人倒是說說,這些日子都是和誰一處玩的?”
“跟晶姐兒,還有沈姐姐唄。”韓耘頭也沒抬地說。但當提到沈雁,他又立刻機敏地想起韓稷提醒他的那番話來,并適時地打住不再往下說。
他一直低著頭,鄂氏倒也沒瞧出什么,只是又問:“沈姐姐就是沈大人的千金罷?柳家小姐沒跟你們一起玩兒么?你們在一起玩兒的時候,你大哥都干嘛去了呢?他早先說過要帶你出去騎馬,你倒是學會了不曾?”
“當然學會了。”韓耘道:“大哥帶我出去騎過兩回馬,本來后來還要去的,可是被柳姐姐那么一鬧,后來我們大家就都沒出去了。”
“柳姐姐鬧?”鄂氏蹙了眉,“她鬧什么?”
韓耘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又因著韓稷說過不能扯上沈雁,更是說不出來了,支唔了半天,最后只道:“就是說我們不該出去玩什么的。反正我們都不喜歡她。”
他害怕鄂氏再追問要露餡,便就打了個哈欠躺在床上,蓋了被子裝睡。
鄂氏無法,只得替他掖了被子出門。
到了門外卻是又忍不住回頭看了眼屋里,凝眉沉吟了片刻,才又回房去。
翌日早飯后,鄂氏便讓人去把韓耘帶過來。
笑著道:“我們去薛家作客。這次承蒙薛伯母照顧了這么多日,咱們去好好多謝人家。”
韓耘看她裝扮一新,桌上又放著好幾色禮物,相信她不是說假的。不由暗地里撫著胸膛來,還好他聽了大哥的沒曾把沈姐姐的事說出來,不然的話她指不定真的就要帶著禮物登門去沈家賠罪了。沈家若是知道沈姐姐的腳是被他給帶出去扭傷的,肯定只會罵她!
此后更是不敢亂說了。又乖覺地由鄂氏牽著,上了去薛家的轎輦。
韓稷這會兒卻在五軍都督府里請參將們吃茶分獵物。
此次出去大的野獸沒有多少。但兔子山雞狐貍什么的卻是應有盡有,中軍營里王儆他們雖有隨行,但仍有好些沒去,韓稷便將獵物都分好堆分給了眾人。
平日與他交好的這些人因著他身份殊然,遲早注定不是他們同路人,因而就算常在一起喝酒吃肉,卻也不免多了幾分客氣。但沒想到韓稷出去這么一趟還記得他們,心里那份疏遠也不竟消去了大半,拍他的肩膀時也比平日多了幾分深重。
守備鄭魁說道:“公子這么看得起我們,索性今兒晚上咱們各自湊份子作東。也請公子一頓好了!公子若把咱們兄弟當兄弟,就不要推辭,也別嫌咱們選的地方粗陋,大家就圖個高興親近,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韓稷笑道:“鄭大哥口口聲聲讓我把你們當兄弟,自己卻又一口一個公子,這又讓我如何是好?”
鄭魁微愣,隨即哈哈大笑起來,撫著桌道:“有韓兄弟這句話,我老鄭就什么也不說了!有愿意加入的自動掏錢出來便是!不論多少。哪怕是個銅板,咱們也都是算是認了這份情義!”
他這里一聲令下,衙門里十數人頓即拍手稱快,個個掏錢拍上了桌案。
正說得熱鬧間。門外衙吏匆匆進來道:“稟韓將軍,通政司的沈通政前來拜訪。”
通政司里只有一個姓沈的,而且還是頂頂有名的沈二爺,大家聽說他來訪,立時都正了色,鄭魁連忙將銀子收了起來。擺手大家散去,于得瞬間都迅速各回各位呆著去了。
韓稷聽說沈宓專程來訪,連忙跨步出門,前去相迎。
“五軍都督府的氣氛果然不同別處,軍中將士義薄云天,隨和自在如同一家。”
沈宓負手站在院里銀杏樹下,衣袂飄飄,清雋卓然,淡然而視的樣子,如他以往大多數時刻。
韓稷猶記得初見他的清傲脫俗,但眼下望著那雙肖似沈雁的清靈慧黠的眼眸,卻陡然生了幾分親近之意,他亦笑應道:“因為晚輩去圍場回來帶了些獵物,大家都鬧著要作東請酒,故而無狀了些,讓大人見笑了。”
一面引著他往自己的公事房里走。
廊下的衙吏如今已十分有眼力勁兒,替韓將軍跑腿跑得兩腿猶如生風,眼下見他不但親自迎出門去,而且還對這沈大人恭敬有加,立馬已經下去沏茶,并沏好茶去了。
進了公事房,沈宓先掃了眼房間四面,然而再在東面客位上坐下來。
看一眼韓稷,只見他眉目如畫,目光清正,想說的話又不由在舌尖打了個圈兒。
他當然不會清閑到在這個時候特特地跑過來閑聊,沈雁跟他愈發往來得多的事總像根刺一般扎在他心里,在行宮里找不到機會說,也怕引人注目,今日這才尋了點空檔走了過來。但到了眼下,目睹了他本人,以往樁樁件件的事竟又一一浮現在眼前。
貢院里若不是韓稷出手相幫,他未必能在劉儼手下輕松脫圍,凈水庵失火那天夜里,若不是他出手及時,沈雁也多半已死在顧頌刀下,不管怎么說,他顯然也沒有理由理直氣壯地把他當宵小一般地防,可是想想他又已然與沈雁的接觸有些過密,便總得想辦法點醒他。
他略略沉吟了半刻,接著方才的話題說道:“看不出來將軍雖然年紀尚輕,又出身權貴,卻有這份海納百川的心胸,就沖將軍這份禮賢下士之心,也不怕將來中軍營的將士不會對將軍馬首是瞻了。”
韓稷稍稍一愣。
這話乍聽沒什么,可他如今并非世子,沈宓并不是不知道,而他偏偏這么說,韓稷是推辭還是否認?推辭的話未免有些輕狂,否認的話又難免引人猜疑,這樣的問題向一個不太熟絡而且輩分還低的晚輩問出來,未免有刻意刁難之嫌。
韓稷默了默,微微抬頭往沈宓臉上看去,只見他面上雖有春風,但眉梢眼角卻有藏著一絲寒霜,則越發相信沈宓這話乃是故意為難他的了。
不過他左思右想,也沒覺得自己哪里得罪過他,不但沒有得罪,春闈會試那會兒他們倆合作不還挺愉快的么?若不是那般,他事后也不見得會來親自到府給他慶賀吧?
他沉吟了下,接過衙吏奉來的茶給他,言語里輕描淡寫地避過:“晚輩初出茅廬,許多事都不知輕重,也不知道哪里做錯了不曾。”
一語雙關。
沈宓看了他一眼,接了茶,沒再吭聲。
能夠打他的話里聽出別的意味來,也算他有幾分能耐。
若說大錯,倒也談不上。可他只有一個寶貝女兒,而且才十歲!他們竟然就敢盯著她打她的主意,他這當爹的又豈能忍?而且沈雁這么小,她壓根就不懂得什么兒女情事,韓稷挾恩而接近于她,這是不是有欠磊落?
他女兒不好說出口的拒絕之辭,那就讓他這當爹的來說好了。
不過韓稷不是別人,他是堂堂魏國公的長子,又已經是朝廷命官,拋去私行這方面來說,別的方面他的表現可圈可點,更何況又屢次于他父女有恩,說的重了他未免有自大之嫌,說得輕了還不如不來,而且他也沒曾做過什么天怒人怨的事,他又如何好將那話說出口?
如此凝神了片刻,他遂道:“說起來沈某雖與將軍有過幾回接觸,但還從未曾正經坐下聊聊,前兩日小女與柳姑娘起了些爭執,承蒙將軍出面解圍,此次小女扭傷了腳,又還承蒙貴仆出手醫治,沈某此番前來,乃是特地登門致謝。”
韓稷含笑搖頭,說道:“大人多慮了,道謝大可不必。雁姑娘扭傷腳,舍弟也有責任,再說辛乙只是稍做了處理,事后還是太醫的功勞。大人不必掛懷。”
這話回得自然流暢,眉目之間也全是坦蕩,竟沒有絲毫狎昵之態,這倒又與沈宓想的不太一樣。
他活到近三十歲,雖不說閱人無數,但這些年籍著出身殊然,又有外任經歷,總算是見過許多人和事,倘若韓稷心中對沈雁有別樣心思,至少會在提到她時表現的不自然,而他這般坦蕩,倒又讓人吃不準了。
想他英明一世,總也不能為著女兒就栽在不分青紅皂白幾個字上頭,再說這一回了京,往后他就是想見沈雁也沒有什么機會,也就算了,就此打止,往后叮囑華氏多注意著些便是。
抬頭見他桌上還堆著幾份文牒,遂道:“想必將軍才回衙門也很忙,我就不多坐了,改日再請將軍吃茶。”
說著站起身,整整衣襟便就出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