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廂沈夫人下令罰了沈茗沈莘,回房吃了碗茶,秋禧就掀簾子告訴說二爺來了。
沈夫人扭頭看了眼支開的喜鵲登枝的雕花大窗外,夕陽正斜照著院角一樹杏花,沈宓帶著小廝披著一身金色從花樹底下穿過來,那如閑云淡月般的面容恭謹里帶著幾分執拗,依稀仿佛還是那個纏在自己跟前沒長大的孩子。
“母親。”沈宓含笑進門,深施了個禮。
任夫人放下支著的手肘,端正地坐在軟榻上,也雍容地微笑:“今兒回的倒早。”
沈宓走上前,一面在左側座上落座,一面接過秋禧遞來的茶,回道:“衙門里公事不多,也就趕早些回來。”
任夫人笑而不語,眼神示意秋禧將架上的點心取來。
沈宓坐了片刻,見她沒有開口說話的意思,便就搓了搓兩手,清嗓子道:“今兒家里,還好罷?”
沈夫人聽了他這話,抿了口茶,將手肘搭上扶手,似笑非笑望著他:“你爺們兒家的,開口閉口過問這后宅里的事作甚?便是有事,也影響不到你們。”
沈宓是她的兒子,她一手帶大他,他有什么心思,她當母親的能不知道?她敢肯定,日間的事他在衙門里時就有人送到他耳朵里了,而他眼下過來,不過是來替華氏母請罪賠小心的。
不知怎么,她看到眼前他這官服都未來得及除,就上趕著到她這里來獻殷勤的樣子就來氣。沈宓是她的兒子,不是她華氏的兒子!自打華氏進了門,沈宓便將以往那副對身邊人噓寒問寒的心腸統統移到了華氏身上,對她這個母親,倒是如同無關緊要的人一般了。
她養了十八年的兒子,到頭來卻白送給了華氏。
她微低頭看著手上粉盞,面容安詳淡然,手指甲卻一下下摳著杯底的鑄字。
沈宓還真就是從隨從葛州的嘴里知道下晌這事兒,生怕閨女得罪了自己的母親,回頭又落了不是,于是連忙趕過來賠小心。眼下被沈夫人一語噎住,連忙抹汗道:“母親教誨的是。孩兒也就是順口問一句。”
心下卻愈發不安。他母親出身北地望族信陽丘家,也不是好相與的,越是如此,他態度越是不由地恭順。他掃眼看了下屋里,沒話找話道:“父親還不曾回來?”
沈夫人嗯了聲,抬眼望著門檻兒外,說道:“程閣老忽然病了,才派了人回來告訴,方才進宮去了,必然得晚些才能回。”
程閣老兼任禮部尚書,原是周高祖南征北戰時的謀士,算是周室的心腹重臣,從去年到今年,上了年紀的程閣老告病的次數開始多起來,沈觀裕手頭的事務也就直接增多。
沈宓在朝言朝,家宅之事他不在行,對這朝堂之上的風吹草動卻甚敏銳。他略一思考,便就說道:“程閣老如今也有七十高齡了,按這景況下去,只怕告老的日子也不會很遠。父親近日常被皇上傳召,到時只怕也有補入內閣的機會。”
沈夫人收回目光,望著指甲下那半杯茶,說道:“不只是你父親有機會,當年為首查辦陳王府的吏部侍郎柳亞澤,機會同樣很大。”
士族府上雖然不興與內眷議政,但沈夫人也是與丈夫一道經歷過政治風雨的,而丘家也是中原士族之一,所以沈觀裕在朝堂上的事,其實很少瞞著夫人。
沈宓聽到“柳亞澤”,眉頭皺起來。
二十七年前周高祖與陳王一南一北同時起兵反朝,經歷過十四年的戰亂,天下終于大定,而率兵打下了四分之三江山的陳王居功甚偉,最后卻以“自認有勇無謀”為由讓權予周高祖,翌年初周高祖建立大周皇朝,陳王赦封藩王,同年主動上交兵權。
而同年底,陳王因不得旨意而擅闖入京,無視王法,在乾清宮作亂而即時被誅。兩日后陳王府上下七百多口全數在擒,陳王妃與王府一眾老小齊齊自刎于將月臺。
陳王府一夜之間被滅,至今仍能讓經歷過兩朝更迭的人心下不寒而栗,為首彈駭陳王的柳亞澤也因此一躍升為吏部侍郎,陳王府的滅門拉開了清算功臣的序幕,由此開始,接下來八年,至少已經有五個以上的功臣被斬,直到這幾年才稍安定些。
個中因由眾說紛紜,而柳亞澤過后一路青云,則很能說明周室的心思。
“如果是這個柳亞澤,那眼下之計,咱們不爭也好過爭了。”沈宓思慮過后,如此說道。
柳亞澤深得帝心,身份微妙的沈家又何苦去與他爭這個高低?相反,與他維持和平狀態反倒有好處。
“這是后話。”沈夫人抬眼看著兒子,唇角仍然呈現出自然的彎弧,“倒是如今有件事,我不得不提醒你。皇上前日下旨給吏部,說是兩京的內務府都要撤幾個采辦,而這次為首辦理這件事的,正是柳亞澤。”
沈宓聞言愣住,他的舅兄華鈞成正在內務府任絲庫采辦,華府難道要有事?
“母親的意思是…”
沈夫人唇角彎得更冷漠了,“柳亞澤的侄女,前年嫁給了榮國公府的二爺,華氏教女不嚴,雁姐兒把榮國公府得罪倒也于我們沈家沒什么,只是華府這差事,必然是麻煩了。華府這些年也是氣數一年不如一年,上交的絲織屢屢讓皇上不滿,若再加上柳亞澤一番手腳,華府在內務府還有活路?”
沈夫人一番話慢條斯理,沈宓聽到這里,卻不由冷汗淋漓。
傍晚時分,沈雁正與福娘說著話,青黛進來道:“二爺回來了,剛去過太太處,現正在奶奶那邊問起姑娘呢。”
沈雁聽得父親回來,禁不住從炕沿跳下,袖子拂得炕桌上的帳薄也掉下來了。
福娘與青黛相視看了眼,未及說話,沈雁已經自行打簾子出了門去。
沈宓是本朝頭批進士,鄉試會試名次都在前五,殿試也拿了個一甲第九,只可惜開國之初以沈家為首的那幫士族還處在對朝廷的無聲觀望之中,所以耽誤了兩年。
后來沈觀裕出山,沈宓與大哥沈憲也皆都入入了仕,前些年本在南直隸六科任給事中,年初任滿,則被調回北直隸京師任了戶部員外郎。
這也是皇恩浩蕩,畢竟是前朝遺臣,若是別的人,可沒有這樣的好命。所以即使舅兄華鈞成十分舍不得妹婿妹妹一家離開金陵,卻也無可奈何。皇帝對沈家不算格外恩寵,然類似這樣的小恩惠卻屢屢有之,這也成為沈家能夠與功臣勛貴們平等對話的一個重要原因。
沈宓身上還穿著青色盤領窄袖的官服,烏紗帽卻取了,仍保持得十分齊整的發髻下面容清雋,濃眉大眼里微有嗔怪之色,但是面上卻依舊柔和。
福娘打聽到他回府之后便直接去了曜日堂。
即使是為了盡孝,也沒有穿著官服去堂前盡孝的道理。他這么樣出現,只有一個解釋,他應該是早已經知道了今日的事,而去沈夫人面前替她和華氏周旋了。
前世他常做這樣的事。
沈雁記得,即使前世是在母親死后,她那會兒面上對她恭謹有加,私下卻將之視如路人。可每每她在曜日堂有點什么風吹草動,他回府之后也總是第一時間前去沈夫人那里問安。她后來才知道,他去曜日堂并不僅僅是為請安,而是在為沈雁惹得沈夫人不高興之后親自去賠小心。
眼下,他正坐在榻上與華氏說話。沈雁望著健康安在的父母親,眼眶又開始發澀。
“…那廖仲靈當真說雁姐兒無妨?你可問清楚了?”他一面仰臉望著給他遞茶的華氏,一面伸手接茶。
“問了問了!”華氏不耐煩地道:“我都回你多少次了?廖仲靈說她沒事兒,虧得她頭發豐厚,只撞得發了下暈,吃兩劑藥就又能四處搗蛋了!你要是不放心,不如再把廖仲靈親自喚過來問問?”
沈宓看著妻子板起的臉蛋,一身的骨頭立刻化成水了,他湊到她面前去:“你別這樣,我就是擔心孩子…”話才落音,一抬眼見著門檻處的沈雁,連忙又直起腰,招手道:“哎喲說曹操曹操到,乖女兒快快到父親這里來!”
沈雁望著父親,咬了咬下唇,遲疑著沒動。
在未見到他之初,她心情尚且淡定,如今陡然見到他,兩世的印像竟像眼前的重影般交疊在一起,她驀然間竟將這份心事拋到了九宵云外,眼下她分不清哪個是真,哪個是假,甚至連自己這一日下來的經歷和感受,都有了幾分亦真亦幻的錯覺。
她想她何德何能,老天爺竟然如此體恤于她,讓她能夠擁有把人生再選擇一次的機會,眼前沈宓所說的每一個字,都像是她那些暗無天日的日子里幽幽發亮的明珠。
他的每一道呼喚,她都嫌不夠,她明明擁有人間至純至愛,前世卻偏偏將之當成毒蛇猛獸。她前世究竟做了什么感動了老天爺,使得她還能有這樣的機會與父母重聚?
望著無比真實的沈宓,她眼淚忽然在眼眶窩不住了,垂下來,打濕了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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