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融于海水之中,隨暗流涌動,營造出難言的孤寂與恐怖。
海水中附著的刀意已然消散,那些畏懼不已的海中巨獸終于停止了瑟瑟發抖,齊齊發出一聲聲低沉的吼聲,仿佛是在借此宣泄方才受到的驚嚇。
寂寂深海之中,墨天微躺在九天劍上,一層淡淡的劍光籠罩著她,看起來就像是這個孤寂世界的唯一幸存者。
九天劍的強大氣息毫無保留地散發而開,周圍潛藏著的巨獸感受到那凜冽的殺意,不得不按捺下心中的貪欲,放棄吞噬這個美味的修士。
而墨天微此時卻尚未醒過來。
破天絕空刀的威力甚至還要超過她的想象,即便她手段用盡,也被打得奄奄一息,只差一點就要形神俱滅——她能感受到,這一刀單論境界,不下于她的諸多劍意。
左楚晏,確實是一個極其厲害的天驕。
她輸了,左楚晏在保持著霸道與刀法境界的同時還能進階分神,他比她厲害…
墨天微并沒有感到不平,成功背后總有旁人不知的坎坷,她無法進階是因為神魂受創,可又焉知左楚晏沒有經歷過更多危險呢?
如果連失敗都無法坦然承認,她便也走不到今天這一步了。
只是…原本還想著靠這一次比試來尋求突破的契機,結果一招就被秒,被打得這么慘,還真是丟人啊…
混混沌沌中,墨天微的思緒漸漸飄遠,眼前卻不知何時竟出現了過往的一幕幕…
一回生,二回熟,她知道這是什么,瀕死之時的回溯往昔罷了。
昔日景象在眼前掠過,分毫不錯,清晰明了,她甚至猶能記起當時的心情,當時的所思所想。
恍惚中她竟有一種錯覺,好像她此時并不是在暗無天日的碧落青淵之中,而是隨著時光的回流,再次活在了往昔——那個她曾經想過要回去的往昔…
在與師尊決裂后,墨天微曾經不止一次想過,如果回到那些悲哀還未發生的曾經,那該有多好,她會努力去改變這一切,永遠留住那一份美好,以后再沒有什么物是人非,再沒有什么人心易變。
可難道她不知道嗎,這根本就是個悖論。
假如她知道會發生什么而去改變未來,那么即便未來成功被改變了,她心中依舊會留著被算計、被背叛的陰影,回不到從前。
假如她不知道將會發生什么而回到曾經…這一切,她不是已經在悲雪陵中體驗過了吧?
所以注定了,這是不可更改的,由她、明澤劍尊、凌云起以及那些在幕后或有意或無意插了一手的人,共同制造的命中注定。
墨天微恍然,她哪里是想要回到過去,只不過是貪戀那一剎那短暫的歡喜與美好,即便失去了,也會時不時想起。
什么是活著,什么是死去,歸根結底,人覺得它們的區別在于是否擁有著自我意識,而并非是肉身存在。
可自我意識又是什么呢?是對這個世界的認識,是對這個世界的感情。
前者往往被視作“理”,后者則是“情”,所以人生在世,不過“情理”二字。
這是墨天微曾經的想法,此時此刻,她卻覺得…也許并非如此,情也好,理也好,一切皆是虛妄。
喜怒哀樂,慮嘆變蜇,姚佚啟態,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
人的種種情緒時時變化日夜交替,卻沒有人能真正說清楚它們是如何萌生的——或許有人會說是發乎于“理”,正是因為人認識了這個世界,才逐漸產生好惡喜厭,果真如此嗎?
墨天微曾經認為這個世界終是可以被完全認知的,然而自從來到這個世界后經歷越來越多,她就越來越無法堅定自己的立場了——而此時此刻,回溯過往種種,她只覺豁然開朗。
當年真武仙會上,她與一位花冠少女交流過,當時只覺得她滿口虛妄之辭,有點像個神經病,此時想來,卻有些能理解她的想法了。
什么是真實,什么是虛妄,其實這原本就是一個極其主觀的概念啊。
“這個世界的真實從來無人知曉,我以為我所見、所聽、所聞、所感、所思便是真實,但其實這都僅僅是真實的我,而不是真實的世界。”
她所見的世界,與蜉蝣所見的世界,與石頭所見的世界是同樣的嗎?
當然不同。
人認為自己看見的是真實,可是其他生靈也覺得自己看見的是真實,誰又有資格評判其對錯?
所以這些標榜客觀的認識,其實不也正是十分主觀的嗎?
“我所見之世間萬物,皆乃我之投影。”墨天微不知為何就想起了那句話,“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
豈非如此?
“理”是自我的投影,而因“理”而生的“情”,又是怎樣的呢?
墨天微修煉《無心天書,時常與七情打交道,但真要她說清楚什么是“情”,那也是不可能的。
在剛修煉《無心天書時,她曾因《無心天書要剝離七情六欲而感到十分不爽,后來想明白了,知我道逍遙,一切皆由本心即可,我愿歡笑,自當歡笑;我愿無情,又有誰能以情牽動我心?
可道理她明白,但是世上之事多半知易行難,這么多年修煉下來,她又真正做到了這一點嗎?
沒有,如果真的做到了,她就不會因為那些陳年舊事而心中屢起波瀾。
莊子曰:“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人謂之不死,奚益!”
只知道一輩子地役使自己的身心去赴愛、惡、欲的勞役,但對于恢復道心卻毫無進展,整日困頓疲于勞役卻不知到底是為了什么,這不是一種莫大的悲哀嗎?這樣的人即便能長生不死,又有什么益處呢?
墨天微不得不承認,她歷經兩個世界,兜兜轉轉數百年,自以為距離得道越來越近,然而實際上早已入了歧路而不自知。
而如今大夢方覺,情之一字,他人如何理解她不知道,但于她而言,情也不過是虛妄而已!
“我喜歡的人,難道他們真的就如我想象的那么美好嗎?”
“我討厭的人,難道他們真的就如我想象的那么丑惡嗎?”
“世間萬物,皆乃我之投影,是我將我的情加諸于他們身上,與他們自身又有什么關系呢?”
“我愛的,恨的,都是我想象中的他們,而不是真正的他們,與他們無關。”
墨天微想到她曾經喜歡過的玉獨垂道君,她真的喜歡他嗎?
不是,只是因為他的容貌氣度讓她見之忘憂,他的隨手幫助讓她獲益良多,所以在她眼中,他是美好的,值得喜愛的。
但在第二次進仙華圣宮時,她抱著僥幸心理請求道君出手幫助她,卻并沒有得到幫助,當時她就感覺自己已經不喜歡他了——這是道君真的改變了嗎?不是,只是她對道君的想象改變了。
“有人喜歡美麗的皮囊,有人喜歡有趣的靈魂,而我…”墨天微驀地笑了起來,“而我喜歡的,僅僅是別人對我的好。”
明澤劍尊對她很好,所以她是個乖巧懂事的徒弟;明澤劍尊害她道途斷絕,所以她就能毫不猶豫地恩斷義絕。
——歸根結底,她不在乎那個人究竟是好是壞,她在乎的僅僅是對方承載了她的什么想象。
這是何等自我,何等無情!
可是…又有誰能說她是錯的,說她不該如此呢?
這一刻,墨天微猛然從回溯往昔之中掙脫而出,她覺得過往的糾結也好,掙扎也罷,其實是多么沒有必要啊。
她何必因為明澤劍尊的所作所為而自苦?
人與人之間原本就不存在真正的感情,愛的是自己想象出的幻影,恨的也是自己想象出的幻影,即便這些幻影來自于那個人的一舉一動又如何?
有什么好糾結的,有什么好失望的,有什么好放不下的!
這世間只有我是真實,是七情六欲的來源!
我——即是天地。
這一刻,墨天微真正明白了何謂“無心”,也知道了自己的心魔是什么。
并不是她還放不下明澤劍尊,放不下劍宗,而是她說是自在逍遙,一顆心卻不得逍遙。
在一帆風順的時候,她任情隨性,肆意妄為,以為這便是逍遙。
在諸事不順的時候,她步步為營,百般算計,距離逍遙便更遠了。
她是被人生所放牧的牛羊,而不是人生的主宰——她因七情六欲而營營役役,自以為覺,竊竊然知之,豈不悲哉!
當墨天微明白這一點的時候,也就引動了分神天劫。
妙道劫之難,不在于將會有雷霆天火,讓你肉身受苦,痛不欲生;也不在于將會有心魔鬼祟,讓你心神動蕩,惶惶不安——這可以說是最難的天劫,也可以說是最容易的天劫。
如左楚晏那樣帶著心魔渡劫,十個里有九個要隕落;但如此時的墨天微這樣渡劫,基本上相當于毫無難度。
——若是以她如今的心境還不能過,那才是不修真呢。
幾乎只是一瞬間,墨天微便渡過了妙道劫。
天地靈力洶涌而來,在碧落青淵深處形成了一個漩渦,而她正是這漩渦的中心。
一點點光芒在黑暗之中接連亮起,仿佛漆黑夜空之上閃耀起了一顆顆星辰,最終這些星辰遍布周天,匯聚成河,神秘而玄奧。
群星閃耀之時,遠處那些還在等待著時機好吞噬掉這個重傷人族修士的海中巨獸紛紛驚恐地嘶鳴著,朝遠處逃竄而去。
它們不知道這是什么情況,但卻能感受到其危險——如果不趕緊逃走,死亡立刻便會降臨!
但海中巨獸們的反應還是太慢了,群星閃耀之后,那一顆顆星辰陡然飛出漩渦,朝著周圍無數大大小小的生靈飛去。
一顆星辰落在了一只巨獸身上,但它只能感覺到死亡的氣息越來越重,卻根本沒發現星辰已然落下。
下一刻,它的動作陡然停止,氣息也消散一空,龐大的妖體驀然消失不見,洶涌而來的海水之中唯有一顆愈發明亮的星辰。
又一顆星辰落在了一只極小的妖獸身上,它一樣無知無覺,但卻并沒有如巨獸一般隕落,而是繼續逃走,很快便消失在這片海域之中。
星辰隨它遠去,須臾又折返,沒入漩渦之中。
而與此同時,碧落青淵外,卻正是一幅奇景。
天色不知何時竟暗了下來,無星也無月,碧綠清透的海在夜里總是有幾分恐怖。
一顆顆光點自遙遠的深海長途跋涉而來,隨著海潮翻卷浮于海面之上,像是地震或海嘯前的“海火”,又像是中元節時鋪滿水面的河燈。
風拂過海面,光點就像是蒲公英的種子一般,隨風飄散,迅速彌漫了整片虛空。
一顆又一顆的光點,像是星河傾倒,煙花永存,夢幻得讓這些見多識廣的修士也不禁有一瞬間心神搖曳。
但在失神過后,他們立刻便反應過來。
“這是…天地異象!”秦道引驚訝不已,很快又感應到什么,“是景純進階分神了!”
每個修士自出竅進階分神都有不同的天地異象,因此倒是沒有什么“專業名詞”,秦道引之所以猜測是墨天微進階分神,也并非由天地異象判斷,而是因為他感覺到了天地大道的波動。
修士進階分神,便代表著他們可以開始嘗試與天地大道融合,自然會引起大道波動——而這一次的波動又比尋常修士進階分神更強,則是因為這是一條新生的大道!
嬴川老祖眉頭微微蹙了蹙,不過很快又舒展開來。
楚晏的心魔早在他渡過分神天劫時便已經克服,這次只是來了結因果的,即便接下來再與墨景純斗法,其實也并沒有什么大礙。
秦神意則是終于笑了,他也不知道為什么就心情超好,大概是發現研究素材潛力非同一般?
而還沒有離開的左楚晏倒是最淡定的。
剛才贏過墨景純是仗著修為,雖然他心中坦蕩,并不覺得這有何問題,但如果能和同境界的墨景純再比一次,無論勝負,一定能有更多感悟。
而這一次交手之后,不管誰勝誰負,他與墨景純之間的因果都已了結,日后修行,便是再無關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