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廊之中依舊是一片寂靜,沒有人回答。
但慕容決卻仿佛篤定了墨天微就在身邊一樣,繼續道:“你是來看我…我們的嗎?”
墨天微不知道該說什么,她并不想暴露,因此只能選擇沉默。
“你是來看我們的。”明明沒有回應,慕容決卻好似得到了回答,點了點頭,“我沒有讓你失望吧?”
角落里,墨天微無聲地笑了笑,當然沒有,只要你下定決心去做的事情,總是能做得很好。
“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慕容決開始在回廊中踱步,似乎是為了找出她來,但在走了一會兒之后還是停了下來,無奈道:“你不打算出來嗎?”
墨天微…還真不打算出來。
這種情況下,她出來又能如何?
更何況,靈星峰也不是她的地盤,她忽然現身,又是在如此敏感的時刻,頗有鳩占鵲巢的嫌疑。
“我知道了。”
慕容決嘆息一聲,神色有些沮喪。
沉默一直在持續,慕容決心中有千言萬語,然而此時此刻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是因為沒有回應嗎?
還是就像有一句話說的那樣,近鄉情更怯?
時隔多年,再次與阿墨身處同一地方,慕容決好似又回到了曾經那個他們還只是普通煉氣弟子的曾經。
如果阿墨愿意出來就好了,多年過去,他…很想念她。
不知過了多久,慕容決終是回過神來。
盡管他很享受這種所愛之人就在身邊,似乎觸手可及的感覺,但他更知道阿墨出現在這里十分不妥。
他不能耽誤她離開,不能讓別人發現她曾經來過。
“你是要離開了吧?”慕容決的聲音放得很輕,“需要我幫忙嗎?”
墨天微沒有說話,這是她的事情,不必將阿決也扯進來。
他在劍宗會過得很好,與她有太多聯系,其實并沒有好處她不想看見他因為她的事情而對宗門有怨,那樣的情緒是藏不住的,早晚會被發現,會被宗內之人排擠。
“知道你不用幫忙,那好吧。”慕容決沿著回廊,朝殿外走去,“我走了,你一路小心,在外時也不要暴露身份,別讓我…們擔心。”
墨天微忽然有些心酸,她突然意識到一件事情。
這么多年來,阿決總是看著她的背影,看著她離去,這一次,終于是他先走了。
但是她并沒有感到不適應,因為阿決依舊是在保護她,不希望她擔心。
閉了閉眼,將忽然自心頭泛起的諸多情緒壓下,當回廊上空空蕩蕩時,她終于從角落中走了出來。
當然,此時在旁人眼中,她依舊是不存在的,這是因為她手上的青銅鑰匙讓陣法主動掩護她在靈星峰沒有主人的時候。
墨天微很快來到了山腹之中。
這里不見天日,唯有山壁兩側的寶石散發著瑩瑩光芒,但她卻覺得格外安心。
…大概是因為她于此時的靈星峰而言,本就是見不得光的存在吧?
在路過一個岔路口時,墨天微突然停下腳步,看向一條蜿蜒消失在黑暗中的小徑。
那是通往清塵濁水的路。
她站在原地看了一會兒,收回目光,繼續朝既定路線行去。
不多時,她來到了超小型傳送陣所在的地方。
在乘坐傳送陣前,墨天微在旁邊修改了一下陣法,這才走了進去,啟動了傳送。
光芒閃爍過后,原地已經沒有了她的身影,而那座傳送陣也四分五裂,化作一片碎石。
清塵濁水小空間內。
終年飄雪的雪峰之巔卻已經看不見雪了,因為這里只剩下厚厚的冰川,自云層中落下的雪剛剛觸及冰川時便會被凝固成冰,一層層加高著冰川。
冰川覆蓋過巖石泥土,朝山下蔓延而去。
一道孤獨的人影被凍在冰川之中,他似乎早已死去,沒有半分氣息。
在這樣的小空間之中,時間的流逝仿佛已經沒有意義,一個月,一年,十年,數十年…不過更增幾分冰雪。
忽然,冰層之中的人緊閉的眼眸動了動,只是大約因為在冰中,所以每動一下都顯得十分艱難。
就在剛才,正與心魔交戰的明澤劍尊驀地察覺到一道熟悉的氣息正在靠近,只是不等他想明白那氣息是什么,它又遠去了,最后徹底消失。
“那是什么…”
記憶因為與心魔無休止的交戰而變得模糊錯亂,明澤劍尊竭盡全力在記憶之中搜尋,一道身影緩緩浮現…
一幅畫面掠過,他仿佛看見兩個人,有一個是他自己,有一個是…他看不清面容的人。
只是那人的聲音中帶著幾分掩飾不住的驕傲,應該是個神采飛揚的少年。
“少年…”
記憶中那道身影似乎更清晰了幾分。
之后又有畫面閃現,那是一道被困在火焰晶石之中的身影…
“我感受到的氣息,是你嗎?”
這時候,心魔再度追上來了,不給他片刻喘息之機。
在這種危險而混亂的局面之中,他卻慢慢想起了很多事情…
那應該是一個總是將脊背挺得筆直,宛若出鞘利劍的少年,她應該作男兒裝扮,烏黑的長發一絲不茍地束起,披在瘦削的肩膀上…
她不笑的時候顯得冷淡又傲慢,難以接近。
她笑起來時眉眼彎彎,一雙美麗的眼眸之中仿佛盛滿星辰。
她會用熟稔的語氣向他抱怨游歷時遇到的奇葩哦,這個詞本意很好,但是也是被她扭曲了原意。
“她是誰?”
這個問題突然出現在心中。
明澤劍尊忽然發現,腦海之中漸漸清晰的那道身影又仿佛陷入了迷霧之中,怎么也看不清楚了。
他忽然變得十分暴躁。
那應該是對他而言很重要的人但是,他忘記了。
“我不能忘…”
明澤劍尊揮手將心魔營造出的一個個世界碾碎,然而心魔創造世界的速度并不比他慢,這是一場幾乎無休無止的拉鋸戰。
誰先堅持不住,誰就將萬劫不復。
“不能忘…”
“你會忘記的。”心魔聽見他的聲音,嘲笑道,“你忘記了,而你遺忘的都會屬于我,無論是虛幻的記憶,還是你現實中擁有的一切。”
“你的掙扎注定是無用功。”
“我是不死不滅的,而你…終將消亡。”
隨著心魔的話,一層淡淡的紅色自明澤劍尊的雙眸之中彌漫而開,不斷加深。
心魔見狀,更是桀桀怪笑,它已經看見了成功的希望。
如果吞噬一個如此美味的靈魂,它很有希望變得更強!
“我沒有忘!”
雙眸赤紅的明澤劍尊狀若瘋魔,大聲咆哮,“我是明澤,是霍元純…”
“景元、景純是我的徒弟,不是你的!你搶不走!”
“師祖隕落了,師尊也隕落了,我不能隕落,我不能…”
“景純…我還要去救她,她需要我,我…還沒有道歉…”
他語無倫次,根本不理會心魔在此期間又說了什么,而是反復念叨著這些話,仿佛是生怕自己再次忘記這些好不容易想起來的記憶一般。
霍元純為何是霍元純?
記憶被磨滅,遺忘了曾經所有的他,還是他自己嗎?
他不知道,但他不愿意忘記…
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去做!
心魔目瞪口呆。
他是瘋了嗎?
如果瘋了,為何還保持著清醒,神魂也變得比先前更加堅韌、更難侵蝕?
如果沒瘋,可現在這模樣,還是它在他記憶中看見的那個不茍言笑、無論何時儀態姿容都無可挑剔的明澤劍尊嗎?
心魔忽然有種失算的感覺。
它方才是不是不應該刺激他?
本來如果一直這樣下去,它有九成可能吞噬這個心靈滿是漏洞的修士,結果現在…
“不行!”心魔咬了咬牙,“我也不能就這么放棄!”
“你贏不了的!”
又一輪更加激烈的戰爭開始了…
邕寧城。
再回到邕寧城,墨天微發現自己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做什么。
這與她的心境有關她似乎還沉浸在那種莫可名狀的憂傷之中難以自拔。
“憂傷,這可真是陌生的情緒。”墨天微自嘲地笑笑,“真不適合我。”
它應該屬于溫柔如水、多愁善感的美人,而不是她這種東奔西走、浪跡天涯的行人。
不知道該干什么的墨天微決定給自己放個假,吃吃吃,喝喝喝。
邕寧城中還是有許多美食的,畢竟這可是劍域十二大主城之一,即便是靈肴師這種比較罕見的修士也從來不缺。
墨天微并不差這一點靈石,隨手就撒下去,從城東吃到城西,從城南吃到城北,日子可以說非常愜意了。
這樣過了一個月,她終于從美食的海洋之中走了出來,決定要離開了。
畢竟她還有許多事情要忙,沒忙完的話,即便是放假也不安心。
再次行走在邕寧城的街道之中,墨天微的心境與之前卻是截然不同。
如果說之前她心中充滿著渺小的悲愁,那現在卻幾乎完全平和下來。
她是渺小的,于這個城池,與整個天地而言不過是個匆匆過客,但那又如何呢?
“他們來去匆匆,然而城池卻繁華依舊。”這是墨天微的感慨。
但為何她先前只看見來去匆匆的行人,卻沒看見不減當年的繁華?
因為她是悲觀的,過往那些年中,她的雙眼漸漸被悲哀所蒙蔽,這讓她看不見前路。
其實,這世上哪有絕對的不幸呢?
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
墨天微今天才發現,曾經許多自己只用來裝x的名人名言,其實并不是因為說它們的人聲名太盛,也因為它們本來就是正確的。
只是當年的她并沒有經歷過能讓她理解這些名句的事情罷了。
不知不覺間,墨天微感覺自己的心境再次得到了升華,全身上下都暖洋洋的,似是被冬日的暖陽照耀著,有一種發自內心的滿足感。
周圍的世界漸漸虛化成一片朦朧,視野所及,唯有一個龐大得仿佛看不見邊際的巨大虛影。
墨天微并沒有驚訝,臉上浮現早有所料之色,輕聲道:“你是這座城池的靈嗎?”
之前在邕寧城里,忽然陷入無盡的悲涼之感中,她隱約便察覺到四周似乎有一個奇特生靈存在,如果沒有被驚醒,恐怕當時她便會與它共鳴。
以她那時的心境,結局很可能是她被邕寧城數萬載歲月中的無數悲歡離合沖垮,心境崩潰。
但現在…或許一切都不同了。
那個龐大的虛影并沒有說話,只是隱約間,她看見一個雌雄莫辨的人,那人伸出一只手,輕輕點在她的眉心。
那一刻,墨天微好似穿越時空一般,她看見這片普通的平原上忽有一日城池拔地而起,有人站在云巔,寫下“邕寧城”三個大字。
在往后的歲月中,城池不斷擴大、修繕,最終漸漸演變成了如今的模樣。
而在此期間,無數修士來來往往,有些一去不回,有些去而復返。
修士之中發生的一場場悲歡離合,盡數被不知何時自渾茫混沌之中誕生的靈看在眼中,它記錄下了一切,但它心中沒有悲喜,也不想理解這種情緒。
這個靈并不是真正的靈,它還處于初生的階段,又因為本身特性,拒絕情感的產生,因此始終沒能產生更強的靈智。
有時候它也會疑惑,那些壽元短暫的生命為何總有那么多事情要做,為何總有那么多莫名其妙的情緒但這樣的疑惑太淺薄了,根本不足以支持它對情感產生興趣。
直到有一天,它遇見了墨天微,這個人的情緒在某一瞬間與它達成了共鳴,但最后竟然從它的神魂浸染之中掙脫了出來,沒有被它引導。
是的,引導。
在過去,曾經也有許多人與它產生過共鳴。
在共鳴之中,它的厚重歷史,它記錄下的悲喜都會與那人共享但結果卻往往是悲劇,因為他們的心靈太過脆弱,根本無法承載,最終被不知不覺地引導到了他們心中傾向的那個方面。
墨天微掙脫了第一次共鳴,這讓它意外,但也無所謂。
但她這么短時間就引起了第二次共鳴,而且還完整地接受了所有記憶,這就讓它非常吃驚。
這是個讓它感到好奇的生靈。
它想,也許這些壽命短暫的修士未必就沒有可取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