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現在來找我,也就是說,你已經查清楚了?”
李壽異常鎮定的看著老者,絲毫沒有被他講述的那段過往所影響。
“沒錯,我找到了當年服侍阿姊的小丫鬟。”
老者拿著帕子擤了擤鼻涕,帶著濃濃的鼻音說道:“因為阿姊預料到柳氏不會留她性命,而她身邊的人也可能會被滅口,所以,她早早的便做了準備。”
原來,在顏婠發動前,她便趁著混亂,讓那個小丫鬟帶著些許銀錢逃了出去。
柳氏只顧著看管顏婠,一時沒顧得上清理她身邊的人。
待她想起此事的時候,那丫鬟早就逃得沒了影兒。
偏那丫鬟不是柳家的家生子,是顏婠從外面帶來的,柳氏半點線索都沒有,只能任由那丫鬟逃遁。
不過,柳氏想,那丫鬟既然更提前逃走,應該是個聰明人。
是個聰明人就好辦了,至少她不會辦蠢事。
比如在毫無證據的情況下,指證她這個堂堂李氏宗婦。
那丫鬟確實夠聰明,這一逃就是五十多年。
若不是顏婠給弟弟的信中隨口提到在哪里買的這個丫鬟,顏家人也不可能找到她。
找到那丫鬟的時候,顏斯,也就是老者,親自去了一趟。
那丫鬟起初還不肯承認,但一看顏斯的模樣,頓時驚了一跳,脫口說了句:“娘子!”
原來,顏婠和弟弟有幾分相像,尤其是顏家人那種從骨子里透出來的書卷氣,更是令人印象深刻。
見到顏斯,那丫鬟不再否認。
又聽說顏婠的孫子已經為顏婠正了名,如今順利繼承了李家。
而柳氏,則直接被李祐堂休棄,被趕出了李家。
聽聞這些,那丫鬟更加痛快,將當年的事一五一十的說了出來。
為了證明自己所說非虛,她還拿出了顏婠留給她的一封信,以及一本手札。
“這本手札是阿姊在柳家別院的時候寫的,記錄了她這一年多的生活,以及對腹中孩兒的感情。”
顏斯從懷里掏出一本泛黃的冊子,他沒有立刻交給李壽,而是無比愛惜的輕輕撫摸著。
“我能看看嗎?”
李壽沉默良久,方低低的說了句。
“嗯。”顏斯答應一聲,然后將冊子萬分小心的交給了小丫鬟。
小丫鬟感受到顏斯的慎重,接那冊子的時候,也無比謹慎。
邁著小碎步,小丫鬟將冊子雙手捧到李壽近前。
李壽仔細的拿起冊子,輕輕翻開,蒼勁有力的楷書映入眼簾。
這筆跡,他很熟悉,跟那份血書、以及顏斯帶來的幾封信上的字跡一模一樣。
李壽一目十行的看著,這本冊子,說是手札,更像是日記,詳細記錄了顏婠懷孕前、孕中的心情。
其中,有與李祐堂同房時的羞憤,有懷孕后的惶恐、畏懼和愧疚。
李壽不是女子,但因為唐宓懷了孕,所以對孕中女子的反應很了解。
想想現在的唐宓,再聯想那時的顏婠。
同樣是懷孕,顏婠卻沒有夫君的關心與照顧,更談不上什么愛。
有的只有對未來的迷茫和對孩子的歉意。
她也是書香門第的小娘子,家族也曾經是世家啊,結果,卻給了孩子這樣一個不堪的出身。
更有甚者,一旦柳氏自己有了孩子,她顏婠的這個孩子唯一的下場就是死!
一想到那些,顏婠就夜不能寐。
在那份手札中,顏婠還詳細記錄了自己的心理歷程。
起初,她肯答應柳氏,自然是為了錢和兩個弟弟的前程。
其它的,她根本就沒考慮。
比如她答應為柳氏生的那個孩子!
但隨著腹中胎兒的長大,她第一次感受到了胎動,第一次摸到了孩子的小手小腳在肚皮上撐起的包,那種血脈相連的感覺,讓她恨不能立時帶著孩子逃走。
漸漸的,她的心開始往孩子身上轉移。
若是按照最初的她,柳氏給她的所有東西,她恨不能全都捎回家里。
可到了后來,她開始為自己的孩子考慮。
每個月照例給家里寄錢,寄的只是柳氏給的“月例”。其它的,比如賞賜什么的卻都留了下來,準備給自己孩子鋪路。
她想方設法的跟李立德身邊的一個管事娘子搭上了關系,將攢的那些財物全都送給了那位娘子。
不為別的,就是希望關鍵時候,那位管事娘子能救自己孩子一命。
隨后的事實證明,顏婠的辦法很有效,李其琛不但活了下來,還被李立德親自撫養,成為李家名正言順的第二順位繼承人!
“…阿爹,阿婆確實是疼愛您的,雖然最初她是想用腹中的孩子換錢,但到了后來,她卻真心實意的為孩子籌劃。”
李壽將冊子推到李其琛面前,低聲說道。
李其琛表情很是復雜,他沒有伸手去拿冊子,只是定定的看著。
良久,他的喉結才滾動幾下,聲音有些啞,“她、她真的愛、愛那個孩子?”
這是李其琛的心結,他的生母另有其人,雖然避免了自己的血脈中混入仇人的血,但依然不能回避一個事實——他,只是他母親用來換錢的工具!
每一個生命,都希望自己是被父母所期許的。
而一旦事實并不如希望的這般美好時,對那個孩子的打擊是極大的。
哪怕那個孩子已經年逾五十,已經做了祖父,依然邁不過心里的這道坎兒。
“她是用一顆母親的心,全心全意的愛著自己的孩子。”
李壽緩緩的說道,語氣無比的認真。
李其琛垂下眼瞼,兩顆淚珠瞬間落到了衣襟上,無聲無息,卻留下兩團暈開的水漬。
吸了吸鼻子,李其琛拿起冊子,細細的讀著。
顏婠的日記寫得很生動,某日腹中的寶寶第一次胎動她記錄了下來。
一頁頁的讀來,李其琛腦海中不禁浮現出一個面容秀美、嫻雅溫柔的女子,躺在和煦的陽光下,撫著隆起的肚腹,柔聲細語的跟肚子里的孩子說話的場景。
那場景,太美,美得他都有些暈眩了——原來,他的母親也是愛他的,對他的降臨也心存期待與感恩。
李其琛看得很慢,一本百十來頁的冊子,他足足看了半個時辰。
看完冊子,李其琛沒有抬頭,悄悄將眼角的淚水擦干凈,才低聲道:“他呢?忽然找來,定是有什么事。”
李壽知道父親嘴里的“他”是誰,回道:“他說,他的阿姊不能沒名沒分,他想把阿姊的尸骸葬入李氏祖墳,將靈位供奉到李氏祠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