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柔惠,你是大小姐。
從她記事起,這句話就被無數人在耳邊重復的說。
當然,她不記事的時候,這話也在被人不停的說。
“我是謝家大小姐,我是謝家的希望,我是天命的丹女,我什么事都要做到最好。”
小小的女童站的歪歪扭扭,四周圍繞著無數的丫頭仆婦。
“大小姐,大小姐,邁一步。”
女童邁出一步一歪摔倒在奶媽懷里,四周一片哀嘆聲。
“大小姐還不會走啊。”
“西府的小姐比大小姐還小,都會走了。”
年輕的婦人撇下屋子里一眾亂哄哄議事的男人們疾步而出。
“惠惠還不會走路嗎?這可不行,奶媽,你們不許抱著她,讓她自己走,不能走,就站著。”
女童聽不懂她們的話,看到站在廊下的婦人,她高興的就張開手。
她要母親抱,母親最喜歡她,再忙再累也會帶著她。
但母親沒有走過來,身邊的丫頭仆婦不僅沒有抱住她,反而退開了。
她一個人歪歪扭扭的站著,孤零零的站著。
從那時候起她就知道了,她走路要早,說話要早,入學要早,讀書寫字要好,總之她做的一切都要最好。
“我從四歲,就開始跟著母親讀經。”
“從那時起每天天不亮我就要起床,晚上躺在床上還要背誦經文。”
“你們知道那些經文有多繞口嗎?你們知道那些經文有多少嗎?我從四歲,一直背到十二歲,八年啊,八年啊。”
“我只背經文就夠了嗎?不夠,我還要讀書,還要寫字,還要畫符,還要練舞,還要辨認各種蛇蟲,草木。山川水紋,朱砂山礦。”
“從四歲,到十二歲,八年啊。整整八年啊,我沒有一天休息的時候,不敢休息也不能休息,因為我是大小姐,因為我關系著謝家的存亡。”
謝柔惠伸出手。
“你們看看我的手。握筆畫符寫字磨出繭子,你們看看我的腳,踏步舞蹈也磨出了繭子。”
“這么多年我都沒有吃飽過,因為怕長胖,巫舞跳的不好,我有好些想吃的從來沒吃過,我也不知道吃飽是什么感覺。”
謝大夫人眼淚滴落。
女兒受過多少苦,沒有比她更清楚,因為她想要女兒比她優秀比她好,所以比她還要苦。
“惠惠。每一個大小姐都是這樣過來的。”謝老夫人說道,“十年磨煉才能擔起一生神責。”
謝柔惠點點頭。
“是,先苦后甜,我知道。”她說道,“而且多少人恨不得也能受這苦,不,不,這不叫苦,這是天將降大任的預兆,這是天大的好事。我也愿意擔起這大任,我愿意事事做到最好,我將那些經文倒背如流,將那些咒術牢記于心。我日夜不敢貪玩,節日不敢懈怠,我甚至不敢生病,我一心一意的學,一心一意的磨,祖母。你說,我這十二年學的怎么樣?做的怎么樣?”
謝老夫人點點頭。
無可否認,從小到大謝柔惠都聰慧機敏,學業贊譽無數。
“你學的很好,你母親用心的教,你也用心的學。”她說道,嘆口氣,“惠惠,你不是丹女,不是因為你學的不好,而是因為長幼有序,祖訓有定。”
謝柔惠哈哈笑了。
“什么是長,什么是幼,我是長是你說的,我是幼也是你說的,到底是祖訓有定還是你自己的喜好有定?”她喊道。
謝老夫人帶著幾分愧疚哀傷。
“惠惠,我很抱歉,當初是祖母弄錯了,你有怨有恨,都沖祖母來。”她說道。
“當然要沖你來,當然要怨要恨你,難道不恨你恨我自己啊?”謝柔惠說道,“我的祖母,你就別再假惺惺的演戲了,你就直接說,你不喜歡我,你就喜歡她,你就要讓她當大小姐”
她伸手指著一旁的謝柔嘉。
“謝柔惠,不是所有人都會喜歡你,也不是所有人都該喜歡你。”謝柔嘉再也聽不下去了,喝道,“不喜歡你,就是要害你嗎?不喜歡你,就是你的仇人嗎?謝柔惠,你能不能別總是一副受害者的模樣,明明是你推我落水,明明是你親口說你不喜歡我,你從小到大都厭惡我,你只想要這個世上只有你一個,你就是要害我,你怎么好意思說我是你的仇人!”
“你就是我的仇人!你就是要害我!”謝柔惠喊道,帶著幾分癲狂,“你們一句話就毀了我十二年的辛苦,你們害我如同喪家之犬,害的我被人陷害被人嘲諷被人作弄,害我要被我自己的父親殺死。”
她伸手指著謝柔嘉又指著謝老夫人,渾身發抖。
“你們害我人不人鬼不鬼,難道我要把你們當恩人嗎?你們差點毀了我一輩子,說句抱歉就完了?真是可笑,我可不喜歡別人對我說抱歉,我只喜歡對別人說抱歉。”
她已經瘋了。
失去丹女之位,從大小姐變成二小姐,果然還是逼瘋了她。
在場的人神情復雜。
“惠惠,這都是我的錯,我陪你,這一輩子我陪著你過。”謝大夫人哭道,伸手要抱住她。
“行了。”謝文興卻邁上前一步將她抓回來,恨恨的看著謝柔惠,“別再鬧了,沒人害你,是你先鳩占鵲巢,現在不過是歸于正統而已,要怨恨,就怨恨老天吧!”
“天道無情,別將人禍推給它!”謝柔惠伸手指著天,“說我鳩占鵲巢,不是天說的,是人說的!”
她看著謝老夫人。
“祖母,你所謂的長幼定論,還敢再說一遍嗎?”
“我敢。”謝老夫人看著她點點頭,“大小姐眼中有紅斑,你們可以看看,謝柔嘉眼中是不是有紅斑。”
院子里的丫頭仆婦都已經退了出去,但謝文昌謝文秀謝文俊,還有西府的老爺們都聞訊趕來了,被允許進門后正好聽到這句話。
“看什么看啊,老夫人你說有就有!”
“我們都看過了。還要再看什么。”
“還讓她胡鬧什么,趕快拉下去!成何體統!”
大家氣憤的說道。
謝老夫人卻抬手制止大家的亂哄哄。
“惠惠,你看一看。”她再次說道。
都說謝老夫人對子孫不在意,如果不在意。何必管她怨恨不怨恨服不服,話都說這里了,還要讓她來看。
謝老太爺嘆口氣,看著站在那邊的謝老夫人有些擔心。
這情緒又是好大的起伏,這一段的藥怕是白吃了。
謝柔惠果然抬腳邁步。不過不是走向謝柔嘉,而是走向謝老夫人。
“祖母,你也看一看。”她說道,嘴邊浮現一絲笑,伸出手指按住下眼皮,“你看一看,我眼里有沒有紅斑?”
什么?
謝老夫人愣了下。
“聽她胡說。”謝文興沒好氣的喝道。
謝老夫人卻看向了謝柔惠的眼。
大大的黝黑的眼。
就在黑眼珠旁邊褐紅點點。
她腦子轟的一聲,口中失聲。
紅斑!紅斑!
她也有紅斑!
什么?
她也有紅斑?
在場的人聽到這一聲喊都愣住了,院子里頓時鴉雀無聲。
在這突然的鴉雀無聲中,謝柔惠啊了一聲。帶著幾分夸張。
“紅斑!”她攤開手沖著謝老夫人故作害怕的樣子,“祖母是說我眼里有紅斑嗎?那,那怎么辦?好嚇人啊好嚇人啊。”
在一片安靜中她的驚呼聲更顯得夸張的,聽在耳內十分的詭異。
在場的人都懵了,只有謝柔惠的聲音回蕩。
“啊,有紅斑的是大小姐,那怎么辦?怎么辦?我到底是不是大小姐?”
她說著又哈哈笑了。
“別鬧了,我逗你們玩呢,什么紅斑是大小姐啊,別傻了你們這些沒見過世面的。這是病。”
她說著又攏手在嘴邊,做出害怕的樣子。
“快來人啊,快來人啊,我病了。我病了,快把京城的太醫請來。”
太醫?
她的話音落,謝瑤就帶著太醫從門外走進來了。
“惠惠,太醫來了。”她笑吟吟的說道,又沖太醫施禮,“劉太醫。勞駕你了。”
跟隨進來的劉太醫看著院子里的人皺了皺眉,適才站在外邊聽著院子里亂哄哄的又是哭又是喊又是叫,說的亂七八糟的聽不清也聽不懂,到底要他來干什么?
“太醫,我眼里的紅斑…”謝柔惠眨著眼故作害怕的說道。
搞什么啊!小孩子在父母親人面前裝病弱嗎?
“我不是說過了,你這紅斑是病,已經沒事了,不會再惡化讓你失明。”劉太醫皺眉說道。
謝柔惠笑了。
“多謝太醫,我都忘了。”她說道,“不過還得勞煩你給我妹妹,啊,不,給我姐姐也看看,我祖母說,她眼里也長了紅斑。”
她說著看向謝柔嘉。
“妹妹,你敢讓太醫看看嗎?”
原來如此啊。
這一番唱念做打原來是為如此。
謝柔嘉不由抬手撫了下眼。
明白過來的不止她,謝文興腦子里也轟的一聲終于恍然了。
“慢著,這是什么太醫?”他旋即忙喝道,冷笑一聲,“謝柔惠,你別以為耍手段給自己弄一個紅斑就高枕無憂。”
謝柔惠哈哈笑了。
“我可不敢耍手段,父親,這位太醫可不是跟我要好的顯榮公主找來的,而是那位一心要趕我出京城的東平郡王找來的,你信不過我,還信不過東平郡王嗎?。”她笑道,視線掃過眾人,“你們都還不知道吧,我是被東平郡王趕出京城的,他恨不得我去死,聽說我病了,寧愿給我太醫陪我上路,也不肯讓我在京城多停留一日。”
還有這種事?
在場的人神情變幻。
她還特意請了東平郡王的太醫,就是知道如果請的是顯榮公主的太醫會被質疑作假。
是的,東平郡王應該不會和她一起作假吧。
糟了,看來是真的。
難道這紅斑真的兩個人都有?那,那…
謝文興面色一陣白一陣青,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怎么辦。
“這位太醫,勞煩你給這個女兒看吧。”謝大夫人的聲音響起。
聲音不再帶著哭意,也不再帶著顫顫,平淡無波,卻如同尖銳的瓷片滑過石桌面,讓謝文興一陣恍惚的心瞬時揪緊。
太醫也看到了站在一旁的和謝家這位二小姐面容一樣的小姐,他搖搖頭抬腳上前。
謝柔嘉沒有后退,神情淡然的看著太醫。
太醫看著她的眼。
“是,這位小姐眼中也有紅痣。”他說道,“二位小姐是雙胎,都有紅痣很正常,這位小姐的不嚴重,也沒有惡化過,所以敷幾次藥就能消退了。”
他的話音落,謝柔惠就啊的一聲。
“那怎么辦!”她伸手放在嘴邊發出驚呼,眼睛彎彎的笑,“消退了,姐姐還怎么當大小姐啊?”
明日更新在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