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姐,大小姐。”
喊聲在山林里亂響。
一個管事擦著汗來到謝大夫人面前,有些尷尬。
“大小姐跑到山林深處了,已經讓人去找了。”他說道。
謝大夫人面色鐵青,謝文興笑了,對身旁的長隨附耳低語幾句,長隨應聲是疾步而去。
山林里很快回蕩起喊聲。
“柔嘉小姐!柔嘉小姐!”
聽到這聲音謝大夫人看向謝文興,謝文興沖她一笑。
“她一定能聽到這個。”他笑道。
聽到柔嘉小姐的喊聲遠遠的傳來,山崖腳下一棵大樹上躺著的謝柔嘉才將臉上的枝葉撥開,坐起來,伸手拉過一旁的藤蔓借力一蕩跳下來。
“安哥!”她喊道。
半山腰上安哥俾探身應聲。
“一會兒回來我要看你找的斷層對不對。”謝柔嘉說道,沖他擺手,“你別跟我來。”
安哥俾嗯了聲,看著女孩子三下兩下的向外而去。
看著走過來的女孩子,謝文興笑著迎過去。
“剛好些,在山里跑別摔了。”他關切的說道。
謝柔嘉沒理會他的話。
“你們商量好了?”她問道。
“我把她送走了,看管起來,如今這巴蜀這家里就只有你一個了。”謝文興含笑低聲說道。
“你們做事還是一如既往的干脆利索。”謝柔嘉看他一眼說道,“有用捧著,沒用就立刻甩了。”
謝文興打個哈哈。
“話不能這么說,有些事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顧不得別的。”他說道。
“是啊,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那你們商量好了吧,什么時候改族譜?”謝柔嘉問道。
謝文興被嗆了下。
心思簡單的人就這點不好,怎么說都不能岔開他們的心思。
“惠惠。”謝存禮擠過來,嘆口氣說道。“這名字的事實在是太大,祖宗面前,神明面前,百姓面前沒法交代…”
話沒說完就見眼前的女孩子一雙大眼亮晶晶的盯著自己。
他口里的話便漸漸的停下來。
“我小時候特別羨慕姐姐。尤其是太叔祖你一口一個惠惠喊的那樣的親切,卻從來不喊我的名字,我就想我什么時候做到姐姐那樣好,太叔祖就也會喜歡我了。”謝柔嘉說道。
謝存禮面色一紅,有些尷尬。
“我那是被騙了。我不知道你,以后太叔祖好好待你。”他說道。
“不,我現在看明白了,你不是好好待她,也不會是好好待我,你好好相待的只是這個名字而已。”謝柔嘉說道,目光掃過眼前的諸人,“在你們眼里,只看到名字,只想著我們姐妹相貌一樣。換個名字而已,就沒想過,名字下的是人,是活生生的人,是一口飯一身衣養起來人,不是一個物件,讓你們今天喜歡明天丟開毫無負擔。”
謝存禮面色漲紅,要說什么又說不出來。
“可是大小姐,要是更換名字,真不是簡單的事。怎么,怎么交代啊。”一個老者嘆口氣說道,“我們謝家會被人怎么說啊。”
謝柔嘉看向他。
“怎么說?該怎么說就怎么說啊,犯錯了。怎么不能說?”她說道,“誰說我們謝家就不能犯錯了?我們謝家雖然是巫家,巫也不是不能犯錯的,犯了錯,認了錯,才能改錯。”
那老者愕然。眉頭擰成一團。
“可是,這,這…”他結結巴巴說道。
這幾輩子來從來沒有過的,謝家從來沒有做過這樣丟人的事。
“從未有過的事,也不是不能有。”謝柔嘉說道。
“可是祖宗的規矩…”有人皺眉說道。
“祖宗的規矩從來沒有說過謝家不能犯錯,更沒有說過,謝家犯了錯不能認錯。”謝柔嘉打斷他。
“那這錯我們在山神在神明面前認就是了,何必非要鬧得人盡皆知啊。”有人又嘆口氣說道。
“祈福禱祝要讓民眾所見,對神明認錯為什么就不能讓民眾所見?”謝柔嘉說道。
眾人面面相覷不知道該說什么。
跟老夫人一模一樣,跟老夫人一模一樣。
謝存禮在心里重復這句話。
孽障啊孽障,他家好容易出的端莊有禮的大小姐了還是被毀了!
“你的意思說白了就是讓我們謝家把這次的錯昭告天下。”一直冷眼不說話的謝大夫人開口說道。
“是。”謝柔嘉看著她說道,“我就是要讓大家知道,謝家會犯錯,謝家的巫也會犯錯。”
所以謝家的朱砂并非萬無一失,謝家做的事也不一定都是對的,謝家的礦也會出事。
“謝家犯了錯,謝家的人自己承擔,自己解決。”
不用礦工來代替,也不用礦工來獻祭抵過。
謝大夫人面色僵硬。
“謝家不會犯錯。”她說道。
“那現在的是什么?”謝柔嘉伸手指著自己,毫不示弱的說道。
二人僵持,四周鴉雀無聲。
“好了好了。”謝文興嘆口氣說道,“嘉嘉你的意思我們知道了,我們再議,現在最要緊的是讓你母親把你落下的功課補一補。”
說到這個大家都回過神。
十三年來接受丹女教養的是謝柔惠,謝柔嘉什么都不懂。
“對對,這才是最要緊的。”眾人紛紛說道。
“這個我也要在郁山教你嗎?”謝大夫人淡淡問道。
謝柔嘉看她一眼。
“不用。”她說道,“你已經教過我了,這次不用再教了。”
什么?
謝大夫人愕然。
再看謝柔嘉已經轉身。
“再你們商定好之前不要來打擾我了,我還忙著呢。”她扔下一句,大步走開了。
謝大夫人進門撲在床上大哭。
里里外外的丫頭慌張的都跑了出去。
“氣死我了,氣死我了。”
謝大夫人頭埋在被子里手捶著床大哭。
謝文興疾步過來扶住她的肩頭。
“阿媛,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要化解她的戾氣,也得慢慢來。”他勸慰道。
“她就是跟我作對,她就是要跟我作對,我不死她就咽不下這口氣。”謝大夫人哭道。“那我死了讓她如愿,也省的折騰沒完。”
說罷果然起身,謝文興忙死死拉住。
這邊鬧著,謝老夫人也很快就得到消息。
“鬧就對了。不鬧才不像大小姐脾氣。”謝老太爺笑道。
謝老夫人端著茶碗沒有說話,神情若有所思。
“她要是鬧得太過了,就說說她,別人說不得,你能說。”謝老太爺看到了忙又說道。“耍脾氣也得有個度。”
謝老夫人搖搖頭。
“我覺得她不是發脾氣,她是。”她說道,說道這里停頓下。
“是什么?”謝老太爺問道。
“是想要改規矩。”謝老夫人說道。
改規矩?謝老太爺瞪眼,改什么規矩?
再說,不管什么規矩,既然是規矩,那規矩是好改的嗎?這可比發脾氣難多了。
謝老夫人飲了口茶沒有說話。
山林里亮起第一道光的時候,傳來嘩啦啦的響聲,驚動了林間的鳥獸四散,再次引發亂響。
“這些夠了嗎?”安哥俾將幾根木片拖過來。“都曬干了。”
謝柔嘉坐在山石上,正用刀子割著獸皮,看了眼點點頭。
“夠了。”她說道。
“那我們圈鼓桶吧。”江鈴說道,抱著一根苗兒竹過來。
安哥俾點點頭坐下來開始圈鼓桶,江鈴在一旁打下手,晨光透過枝葉照在三人身上,安靜而明亮。
咣當一聲響打破了小院子里的安靜。
邵銘清彎身從地上撿起一根杵子,抬頭看著坐在輪椅上的謝柔清。
謝柔清已經能夠在輪椅上坐住,左手被方巾吊在脖子里,頭上包扎的傷布已經解下來。原本被剪得亂亂的頭也重新歸攏,挽著發,小丫頭們還貼心的戴著一圈珠花。
臉上腫已經消散,擦傷也漸漸愈合。相貌已經恢復如常,只是那一雙眼雖然睜著卻是無神。
“柔清,用手握著這個,能讓手上的力氣快些恢復。”邵銘清說道,將杵子重新塞回謝柔清的右手里。
謝柔清的右手一動不動,杵子再次跌落。邵銘清伸手接住。
“沒事。”他又抬起頭笑了,伸手撫了撫謝柔清的臉,“等到了京城,我給你找太醫看,一定能讓你好起來。”
“少爺,少爺。”
水英的喊聲從外邊傳來,人也從門外跑進來。
“回來了。”邵銘清站起身說道。
水英點點頭,手里拎著一個小包袱。
“我跟柔嘉小姐說了,你七月十八起程。”她說道。
“她在做什么?”邵銘清問道,推著謝柔清往廊下走去,避開夕曬。
“跟以前一樣,帶著安哥俾在山里跑呢。”水英說道,“我找了好久才找到他們。”
邵銘清嗯了聲。
“哦這個。”水英將包袱遞過來,“這是她送給柔清小姐的禮物,說給少爺你的還在準備,七月十八一定送來。”
在山林里跑,是為了準備禮物吧。
邵銘清伸手接過,打開不由愣了下。
“是個小鼓。”水英說道,“說是自己做的。”
這個小鼓很粗糙,看得出剛剛完工,甚至都沒有上漆。
柔清喜歡打鼓。
“做這個多費事。”他說道,轉身半蹲下來,將小鼓放在謝柔清的懷里,“柔清,你看,手鼓。”
他說著拉著謝柔清的手敲了下。
咚的一聲悶響。
也沒什么音調,就是個擺設。
邵銘清笑了,待要再拉著謝柔清的右手敲一下,門外又有人探頭。
“邵少爺,您要的車來了。”
邵銘清聞言忙起身,疾步向外走,又喚著水英。
“去看看老爺把路引送來了沒。”
水英應聲跟著向外走去,院子里幾個小丫頭便也跟著向外看,交頭接耳的低聲說笑著,沒有人注意到坐在輪椅上的謝柔清無神的眼珠慢慢的轉了轉,而被邵銘清放在小鼓上的右手也動了動。
咚的一聲響。
門外的邵銘清皺了皺眉,立刻轉身探頭向門內。
“把鼓撿起來,先收好…”他說道,話說一半聲音停下來,怔怔的看著廊檐下。
那小鼓并沒有如同杵子一般滾落在地上,還放在謝柔清的懷里。
那這聲響?
邵銘清的視線落在謝柔清的右手上,謝柔清的右手也還如同自己適才擺上去一樣放在鼓面上。
不,不一樣了。
那只右手正慢慢的抬起,又似乎頹然無力的落下來。
邵銘清只覺得耳膜被重重的敲了下,瞬時腦子轟的一聲嗡嗡。
動了!她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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