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深的時候,在屋子里久坐不動的謝老夫人拿起面前的紙張。
紙上的字跡已經干了,滿滿的兩張紙,燈下密密麻麻。
謝老夫人看了一刻,這些經文已經牢牢的記在她的心里了,她抬手將這兩張紙扔進了一旁的火盆里,一陣煙霧騰起,紙慢慢化為灰燼。
屋門打開,站在院口一直向內探看的謝老太爺頓時松口氣。
“阿珊。”他喊道,但沒有謝老夫人的允許,他始終沒有向前邁一步。
謝老夫人慢慢的走出來。
“餓不餓?現在要不要吃飯?”謝老太爺一疊聲的問道。
謝老夫人沒理會他,喊了聲來人。
一旁的仆婦忙應聲是。
“準備一下,礦上這次受傷的礦工都送到城里去救治吧。”謝老夫人說道。
這話讓大家都驚訝。
受傷的礦工送到城里去救治?
這可是從未有過的事。
謝老夫人徑直向前走,似乎根本就不知道自己這話帶給人的驚訝。
“…我也一同進城去。”她接著說道。
仆婦應聲是忙忙的退下去傳達這個命令了。
回到屋子里,謝老太爺看著丫頭們擺飯,自己也坐下來。
“我們是搬回去?還是只進城住幾天?”他高興的問道。
“我。”謝老夫人說道,“沒有們。”
謝老太爺一怔,旋即又笑了。
“好好,你去,你去,們在這里等你回來。”他說道。
一旁的丫頭們忍住失笑。謝老夫人臉上并無半點笑意,慢慢的心不在焉的吃飯。
老礦工其實白天就走了,謝老夫人卻一直在那間屋子里待到現在,又突然說把受傷的礦工送到城里去救治,是不是被這老礦工說了什么?
不過看起來,雖然神情不對勁,但卻并不是沮喪或者生氣。反而一向渾濁的眼睛變的亮亮。
謝老太爺心里揣測著。
“要不。喝一杯吧?”他問道。
喝一杯嗎?
這樣的大喜事真的該喝一杯慶祝下,但是她現在已經竭力控制情緒了,如果喝了酒。萬一控制不住把事情透露半分…
謝老夫人深吸幾口氣。
“喝什么喝,還有那么多事要做,早點吃飯歇息。”她說道。
果然不是生氣和頹廢,反而是精神奕奕。至于為什么會這樣,謝老太爺就不在意了。他只需要知道謝老夫人高興就足夠了。
“吃飯吃飯。”他高興的說道,拿起碗筷。
而這一夜注定難免。
“爹,你找什么呢?”
安哥俾走進來,看到老海木將狹小簡陋的草棚里翻得亂亂。
老海木沒理會他。悶著頭翻找,終于高興的站起來。
“找到了。”他說道。
借著草棚外的火塘安哥俾看到老海木手里拿著一個吊墜,黑乎乎的也看不清是什么。
“來。帶上。”老海木說道,將吊墜遞給安哥俾。
“這是什么?”安哥俾好奇的問道。一面伸手接過來。
“白虎牙。”老海木說道,忽明忽暗的火光下照出他臉上激動的神情,“這是我們家的傳家寶。”
白虎神獸一般的存在,能夠弄到白虎牙可真是極其難得,對于他們這樣一輩子連大山都幾乎走不出的礦工來說,真的可以算得上寶貝了。
安哥俾帶著幾分喜歡在手里摸了摸,卻沒有帶上,而是遞回去,老海木瞪眼看著他。
“干活帶這個不方便,萬一弄壞了就可惜了。”安哥俾說道,“爹還是收好吧。”
老海木伸手拿過來,不由分說親手給安哥俾帶上。
“讓你帶上就帶上。”他說道,“以后就不用干活了。”
安哥俾一怔。
“爹?什么以后就不用干活了?”他問道。
老海木沒說話,轉身看著亂亂的室內。
“沒什么可收拾的,什么都不用帶。”他嘀咕道。
安哥俾看著掛在脖子里的白虎牙,又想到今日謝老夫人突然來訪,然后把爹帶走了半天才回來,回來之后爹就一直很激動。
難道是…
“爹,是那個時候到了嗎?”他問道。
老海木轉過頭看他一眼,點點頭。
“爹!”安哥俾不可置信的喊了聲。
老海木抬手捶了他一下,探身向外四下看了看,做了個噓聲。
“估計明日就有準信了,大丹主會帶你走。”他壓低聲音說道,枯皺的老臉上滿是激動,“安哥俾,你以后要爭氣。”
“那爹你呢?”安哥俾問道,“你不和我一起走嗎?”
老海木笑了,搖搖頭卻不說話。
“爹,到底是因為什么?”安哥俾急問道,“是因為,那幾句經文嗎?”
“好了,這件事你就不要問了,以后經文的事就徹底的忘了吧。”老海木說道。
一直是叮囑不要忘記的經文,轉眼就成了要忘記。
“爹,為什么?”安哥俾問道。
“經文已經找到了它真正的主人,我們作為保管者任務已經完成了。”老海木說道。
安哥俾沉默一刻。
“那作為保管者,還要受到懲罰嗎?”他說道,“我如果走了,爹你會怎么樣?是要以死來終結這個任務嗎?”
老海木身子一僵。
“你胡說什么。”他說道,轉過身,“我只是在這里生活習慣了,出去了反而不習慣,所以不想離開礦山了,而且我不會再挖礦,在這里也能過輕松的生活。”
“可是爹,我覺得這世上沒什么習慣不習慣,只看你想不想,以及能不能。”安哥俾說道。
老海木轉過身瞪眼看他。
“那我就是不想出去。”他粗聲粗氣說道,“這件事就這樣了。你不要再多說了,快些歇息吧。”
他說罷就躺了下來。
安哥俾看著他一刻,也只得在另一邊躺下,火塘里的火已經燃盡,深秋夜里的風卷過,撩動起星星點點的光,漸漸的一切都歸于平靜。
不過今夜注定難免。
謝柔嘉睜開眼。入目一片黑暗。這一次窗戶沒有被風吹開,只在屋子外發出呼呼的聲音。
不知道邵銘清能不能順利的見到五叔,五叔又會不會來見她。
謝柔嘉將手枕在腦后。望著帳頂吐口氣。
怎么會有這么神奇的經文呢?
那以前為什么沒發現?是只有在郁山,不,是只有進了礦洞才會顯出作用嗎?
她前世里讀了很多書,是不是都有這種神奇的作用?
謝柔嘉猛地坐起來。穿上衣服走出內室,外間江鈴和水英裹著被子睡的正香。謝柔嘉給她們掖了掖被角,悄無聲息的走了出去。
行走在夜間的山林,謝柔嘉已經不像第一次那樣緩慢了,尤其是這一次。她忍不住會想到曾經讀過的經書。
“…雨來否,云搖搖,來自西南…”
她抬起頭透過密密的山林看到頭頂上的夜空。不見半點星辰,一片烏青云正在搖搖而聚。
謝柔嘉的臉上浮現笑意。她低下頭接著邁步。
“…山高不崩,在東在西,楠木不改,在南在北…”
她腳步輕快的轉過一棵大楠樹,透過夜色,眼前的山林似乎變得清晰無比。
“…風來,風來,霧散,霧散,杲杲日出,杲杲日出…”
晨光從山頂灑出第一道的時候,謝柔嘉已經在山頂坐了好半日,深秋的清晨風已經凌厲,她的臉上被刮出了一道道紅暈。
展望著山谷,因為前日的坍陷,這個礦已經全停了,沒有了上山下山日夜不停的礦工們,也沒有了一聲接一聲永不停歇的號子聲,安靜的蒼涼。
謝柔嘉三下兩下的跳進了山谷,沿著陡峭的懸崖跑了下去。
坍塌的地方已經完全不是當初的模樣,謝柔嘉并沒有多停留,而是徑直向另一邊山頭跑去,遠遠的可以看到那邊還有礦洞。
聽到腳步聲的時候安哥俾嚇了一跳,轉過頭就看到那個帶著面罩的女孩子如同精靈一般從山石上跳躍而來。
“你怎么來了?”
二個人同時發現了對方,又同時問道。
“你一天不干活,就不習慣吧?”謝柔嘉道,三下兩下的站到了安哥俾跟前。
安哥俾后退一步。
他是礦工,就算經歷過礦坍陷再來礦上也不奇怪,而她…
“你,不害怕嗎?”他問道。
他問出這話的時候,謝柔嘉已經越過他向眼前的礦洞走去,聞言回頭,雖然面罩遮住了她的大半張臉,但看著翹起的嘴角也可以得知她在笑。
“不怕啊。”她說道,邁進了礦洞。
跟她想象的一樣,站在礦洞里的那一刻,是陌生但又熟悉的感覺,她閉上眼,甚至感覺到這里的一切都鮮活起來。
而且比起前日坍陷的那個礦洞,這個要明亮生動的多。
謝柔嘉深吸一口氣睜開眼。
“你是謝家的人嗎?”安哥俾的聲音在后響起。
謝柔嘉停下腳。
“我以前是。”她說道,“現在不是了。”
以前是,那就是了。
“所以,那個經文是謝家的嗎?”安哥俾問道。
所以她才會念出來,而且比自己知道的還要多。
經文?
謝柔嘉轉過身看他。
“我不太清楚,但的確是謝家的人給我的。”她說道,又帶著幾分好奇,“你,是一直都知道這個經文嗎?”
安哥俾遲疑一下,點點頭。
真的知道啊?
“那是誰教你的?也是謝家的人嗎?”謝柔嘉忙問道。
安哥俾面色浮現遲疑,他搖了搖頭。
不是?
謝柔嘉驚訝。
“我不能說。”安哥俾說道,“我答應過。”
這樣啊,謝柔嘉笑了。
“好,那我就不問了。”她說道。
這么好說話…
安哥俾有些意外。但又覺得沒什么意外的,那女孩子果然不問了,轉身又向內走去,他下意識的就跟了上去,看著這女孩子在礦洞里東看西看,上摸摸下摸摸。
這礦洞又臟又亂狹小,如果塌了就上天入地皆無門。那種感覺別說真實經歷。只想一想就能讓人窒息崩潰,所以就連監工們都不愿意進來,她怎么看起來在這里很開心。
這是一段短短的三口礦洞。從這邊進去很快就從另一邊轉了出來。
“你在找什么?”站在礦洞外,安哥俾忍不住問道。
謝柔嘉轉頭看他一笑。
“沒有,我就是看看…咿?”她說道,笑聲一頓。視線落在他的胸前。
安哥俾穿著的破舊衣衫露出了胸膛,其上掛著的是昨夜老海木給他的虎牙。
“這個。你帶上了啊。”謝柔嘉說道。
安哥俾被說的愣了下,低頭看自己的虎牙。
父親一直藏著,他也是昨日才見到的,怎么聽她的意思好像以前就見過?
謝柔嘉忍不住伸手捏住了這顆牙。
她想起當初安哥偷偷來看她和蘭兒。然后被趕走了,江鈴出去問了情況后拿進來的就是這個東西。
“給蘭兒的。”江鈴說道。
不過這怎么可能,母親決不允許蘭兒帶別人給的東西。這個別人包括她的父親在內。
謝柔嘉遲疑一下,將這顆看不出是什么牙的東西還是給蘭兒戴上了。果然下一次蘭兒再被送進來喂奶的時候,那顆東西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句警告。
“夫人說了,再看到小小姐被帶了不該帶的東西,小姐你就不用再喂奶了。”
安哥俾看著探身過來的女孩子,忍不住身子一僵,想要后退,又怕被她認為是自己拒絕讓她看虎牙,便硬生生的站住了。
“我,我爹給我的。”他說道。
“這是什么牙?”謝柔嘉問道。
“虎牙。”安哥俾說道,“白虎牙。”
白虎啊,謝柔嘉點點頭。
“很難得的啊。”她說道,松開了手,抬頭看著安哥俾,“好好帶著吧,別給別人,你自己好好的帶著吧。”
給別人?
什么意思?
安哥俾有些茫然,是,她想要的意思嗎?
山下傳來一陣喧嘩,有人大聲的在喊他的名字。
“喊你呢。”謝柔嘉說道,“我先走了。”
她說完就邁步,動作快速的如同以往那樣在山崖上飛奔,明亮的日光灑在她身上閃閃發亮,引人注目。
謝老夫人停下腳,看著對面山崖上飛快而下的女孩子,神情很驚訝。
“是她嗎?”她問道。
旁邊緊緊跟隨的丫頭和護衛忙點頭。
“是柔嘉小姐。”
剛發生過坍塌的礦山上,連監工們都不愿意來了,她竟然還在這里跑!
真是膽子大啊!
謝老夫人看著轉眼跑遠的女孩子感嘆。
她昨天找自己來著?要干什么?等忙完這件事就去問問吧。
“老夫人,快下去吧,這里太危險了。”護衛和丫頭們再次勸道。
丹主們都是不上礦山的,更何況還是剛發生過坍塌的礦山。
謝老夫人看著這座山谷。
“不上礦山的丹主,算什么丹主。”她喃喃說道。
“老夫人。”丫頭們哀求道。
看著下人們的緊張,謝老夫人笑了笑,轉身邁步。
“下山。”她說道。
等她走下山,謝柔嘉早已經跑的沒了影子,而那邊來說進城的車馬也準備好了。
看著走過來的謝老夫人,已經得知要被送去城里救治的受傷的礦工們不管是能動還是不能動的,都激動的叩頭。
安哥俾卻掙開了父親的按壓,看向了謝老夫人,黝黑的臉上帶著幾分堅決。
“大丹主。”他喊道,沖了過去。
老海木大吃一驚,忙追了上去。
這時候的車馬已經走了不少了,謝老夫人也正要上車,聽到這一聲喊,她轉過身來,看著跑過來的年輕人。
“安哥俾,不得違背丹主的話。”老海木低聲喝道。
“我正是不想違背大丹主的好意。”安哥俾說道。
看著車馬四周虎視眈眈的護衛,老海木心里嘆口氣。
“大丹主怎么會聽你說話。”他低聲說道,“你不要胡鬧了。”
他的話音未落,那邊謝老夫人開口了。
“你要和我說什么?”她問道,“說來我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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