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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家人

  夔州路黔州彭水縣,位于縣城北幾乎占據了半個城錯綜連綿的謝家大宅變的熱鬧起來。

  站在其內最高的亭臺樓閣上,可以清楚的看到雕梁畫棟九曲回廊錯落有致如同棋盤的宅院里,有很多人從四面八方向位于正中涌去,就好似一道道水流,讓整個宅院都鮮活起來。

  不過這一幕謝柔嘉看不到,她躲在床上,裹著被子將頭蓋住,瑟瑟發抖。

  “二小姐,二小姐,你別怕啊,你好好說。”

  江鈴的聲音在帳子外大聲的響起。

  好好說?好好說她們不聽,她們不信,她們都忘了,都忘了自己是怎么死的了,連父親也都忘了。

  她說了,但她們都看她像發瘋,還請了好幾個大夫來圍著她看,喂她吃藥。

  屋子里還涌進來很多人。

  “出什么事了?二姐兒怎么就瘋了?”

  有個高大威嚴頭發斑白的老頭聲音響亮的說道。

  這是祖父,祖父也是死了的,在祖母死了一年后。

  “大伯,不是的,嘉嘉不是瘋了,是中邪了。”

  那個穿著嫣紅裙子三十左右的婦人一臉擔憂的說道。

  這個是二嬸嬸,二叔祖父家的長媳。

  不對啊,她難道也死了?

  謝柔嘉目光呆呆。

  江鈴說五叔叔死了,三叔叔和四叔叔押進大牢的待決,周成貞說母親死了,父親也要秋后待斬,誰都并沒有提到二叔,而且江鈴還說是二叔把三叔四叔送進了大牢,那二叔一家不是沒事?怎么二嬸也來這里?

  “真是胡說,咱們家怎么會有人中邪?什么邪敢來咱們家?”坐在椅子上的一個跟母親長得很像的老婦人就拉下臉不高興了。

  她一不高興,滿屋子的人都不敢再大聲說話了。

  謝柔嘉的視線又轉向這個老婦人。

  “嘉嘉,別怕,跟祖母說,誰嚇唬你了?祖母打斷他的腿扔去喂蛇。”老婦人看著她,露出笑容說道。

  老婦人年紀五十左右,圓臉細眉,跟母親一樣是個娃娃臉,年輕時候看著喜慶,年老的時候就看著慈祥。

  可是這慈祥的老人說出的話可真一點也不慈祥。

  但這一點也不讓人奇怪,屋子里的人也沒有露出奇怪的神情,反而都是理所當然。

  對于一個曾經的丹主,如今在謝家還是說一不二的人來說,打斷一個人的腿,將一個人投進蛇窟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而且在她年輕的時候還不止一次的這樣做過。

  謝柔嘉看著靠近的老婦人,清晰的聞到酒味。

  是的,祖母不僅性子驕橫,而且還酗酒,就在姐姐出事的后的冬天,一次醉酒后再也沒醒過來。

  “肯定是這些丫頭們照顧不到。”祖母坐直身子,哼了聲,又看著謝柔嘉笑瞇瞇說道,“這些沒用的東西,祖母把她們都拉出去打死給嘉嘉出氣好不好?”

  打死?

  祖母說話可不是玩笑。

  姐姐死了之后,這些丫頭被扔到后山活活燒死,也一多半是祖母下的命令。

  她們已經被燒死過一次了,還要再被打死一次?

  “不!”謝柔嘉尖聲喊道,轉身跑回去拉下帳子,躲在了床上。

  “母親,您別添亂了。”

  屋子里只有一個人敢這樣說謝老婦人。

  “嘉嘉就是夢魘了。”

  謝老夫人撇撇嘴。

  “做個夢也能嚇到,咱們謝家的女孩子哪有膽子這么小的。”她說道,“都是你養孩子的法子不對,生生把孩子們拘壞了。”

  “這法子可不是媛媛想來的。”一旁的祖父聽到了忙插話說道。

  謝柔嘉的母親閨名媛,法子不是她想的,那就只能是謝媛的丈夫想的。

  聽到這話,屋子里的人都神色古怪,或者低頭或者看向外邊。

  祖父不喜歡父親。

  躲在被子里的謝柔嘉想到。

  這在家里不是什么秘密,祖父記在族譜上的名字是謝華英,他真實的名字,或者說招贅入謝家之前的名字,叫做王松陽,和謝柔嘉曾祖父是親戚。

  謝柔嘉的曾祖父族譜上名字叫做謝存章,入贅前的名字叫做趙明義,是開陽最大的朱砂主趙家的子弟。

  這也算是世代聯姻了。

  祖父原本想好了,女兒謝媛的丈夫還從趙家的親戚中選擇,讓兩個家族的利益結合的更緊密更長久。

  只是沒想到這個安排半路被謝柔嘉的父親,族譜上叫做謝文興,真實名叫劉秀昌的外來秀才打亂了。

  劉秀昌是京都人士,也不是什么世家大族,祖祖輩輩都是讀書人家,到他這一代除了清名什么都沒了,劉秀昌十七歲收拾行囊各地游學尋隱士圣人,結果隱士圣人沒找到,在一次樹下與人辯學的時候,被騎馬游山的謝媛看到了,一見鐘情,非他不娶。

  祖父自然是暴跳反對,族中其他人也是不同意的。

  但無奈劉秀昌不僅迷住了謝媛,還討了祖母的歡心,有了祖母發話了,別人的反對也最終不了了之,就這樣劉秀昌取代了趙氏進了謝家的門,成了謝家這一代的大房大老爺。

  這樣的父親能得到祖父喜歡才怪呢,一輩子和父親不對眼,所以后來祖母死了,母親正式成為丹主,父親成了大老爺,祖父退位,族中握有的權利也被收走,母親因為自來謝家教養的規矩跟父親不親近,趙家對他的支持淡去,祖父悶悶不樂僅僅一年就病死了。

  都死了,都死了,死了的親人都聚在一起了,可是他們都不認為自己死了,反而認為是她瘋了。

  謝柔嘉將頭埋在膝頭默默流淚。

  其實這樣不錯,他們忘了自己犯的錯,忘了后來發生的事,那些都是不好的事,忘記了更好。

  可是她還是覺得很難過。

  屋子里的議論聲還在繼續,母親和祖母在爭論要不要請廟里的師傅來看看。

  “曲家的養的法師很厲害,專治小兒驚厥。”

  “呸,專治小兒驚厥的是咱們家的朱砂,曲家算個狗屁。”

  “母親,嘉嘉這是掉魂兒了,要招魂。”

  “招魂也是咱們祖宗的厲害,我來給嘉嘉跳個招魂舞。”

  “母親,你喝酒喝得腳都軟了,別說給嘉嘉招魂了,你自己都能跳沒了魂。”

  她們說話,屋子里便沒人再插話,雖然只有兩個人說話,屋子里也有些亂哄哄。

  “好了好了,我問清楚是怎么回事了。”

  有男聲打斷了她們的爭論。

  是父親。

  謝柔嘉不由豎起耳朵。

  外間屋子里響起了更多的詢問,但很快腳步聲亂亂。

  “你行嗎你?”這是祖父的嘀咕聲。

  “真不用找法師來嗎?”這是母親擔憂的詢問。

  “不用不用,放心吧,我知道怎么回事了。”父親清朗的聲音說道。

  屋子漸漸的安靜下來,有腳步向內室走來。

  “嘉嘉。”

  父親的聲音在帳子外響起。

  “江鈴都跟我說了,原來你做了這么可怕的夢啊。”

  謝柔嘉掀開被子。

  “不。”她哭道,“不是夢,那是真的。”

  帳子被掀開了,父親坐在了床邊,握住了她的手。

  “父親,我說的都是真的,是你們都忘了,都不記得了。”謝柔嘉哭道,看著父親年輕的臉,年輕的有些陌生的臉,還有那滿滿的從未見過的關愛。

  是關愛是擔心,不是失望不是漠然和厭惡。

  父親看著她笑了笑,點點頭,握緊了她的手。

  “那是以后的事,是不是?”他問道。

  謝柔嘉流淚點點頭。

  “以后姐姐會死,我和你母親都會死,是不是?”父親又問道。

  “是我害死的,如果不是我,你們都不會死。”謝柔嘉哭道。

  “那以后嘉嘉還會害我們嗎?”父親問道。

  謝柔嘉搖頭。

  不會,不會,她死也不會。

  “那就行了。”父親笑了,拍了拍她的手,“以后嘉嘉不會害我們,我們也不會死,那,嘉嘉還怕什么?”

  謝柔嘉一愣。

  “可是,我們現在都已經死了。”她又哭道。

  “不是,現在才是現在,現在我們都活著,死了的是過去。”父親認真說道,“過去了,就過去了。”

  現在?過去?

  謝柔嘉再次愣住了,父親拉起她的手。

  “來,嘉嘉。”他說道,“父親帶你看看現在。”

  看看現在?

  謝柔嘉怔怔的被父親拉著下了床,走出了屋子,先是在家里看花草逛樓閣,然后出了家門,去逛了街市,還帶她騎馬上山。

  她在街上買了新扎的兔子燈,吃了熱乎乎的糖人,騎在馬上抓著馬毛飛奔,感受著夏日的風,看著滿山的濃綠,挖了野菜,編了花環帶。

  然后父親帶著她見家里的人。

  丫頭們不再避著她,跟她笑吟吟的問好,她和母親姐姐一起吃飯,一起歇午覺,晚上父親母親會陪她和姐姐在院子里看星星,母親還陪她一起睡,給她打扇子唱巫歌。

  再過了幾日她開始跟著父親母親姐姐去給祖父祖母請安,祖父抓了一把糖果子給她,祖母則將墻上掛著的寶劍給她。

  父親出門談生意也會帶著她,她見了西府的三叔祖父和四叔祖父,看他們端著茶壺呼嚕呼嚕的喝茶,一面半瞇著眼聽各號的大掌柜們說話。

  她坐在屏風后,玩著三叔給的木偶娃娃,一面聽著四叔低聲笑哪個大掌柜說錯了話,哪個大掌柜坐在后面打瞌睡,哪個大掌柜又在外邊偷養了一房。

  “說什么呢。”三叔喝斷四叔,“嘉嘉在呢。”

  才成親的四叔對著她哈哈笑,讓小廝給她從街上買來更多的吃食玩物。

  沒有人說她病了,沒有人說她中邪,也沒有人說她瘋了,所有人都似乎忘了她說的那些話,一個月后,謝柔嘉站在院子里,看著被小丫頭擁簇著去上學的姐姐,聽著屋子里父親和母親說笑,也覺得自己是做了一場夢。

  現在,父親帶她看的這現在,真實的現在。

  姐姐還活著,父親母親還沒有對她失望,家宅安穩,族人和睦。

  這是她夢寐以求的現在,她得償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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