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前也看到了那張紙,但是他并不知道這是什么,他的視線從那張皺皺的紙上移開,落到那份奏折上。
剛才他已經接到報告,高寧和高靜向公主遞交了奏折,想來就是這份了。
高家到了今時今日,竟然還想著向皇帝進言,好在這折子是交到公主手中,公主只是個嬌生慣養的孩子。
肖前眼中一閃即逝的輕蔑沒有逃過她的眼睛,她的心沉了下去。
肖前不過是區區鎮撫而已,卻敢在宮里攔截她,若說是他吃了熊心豹子膽那也不對,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給他撐腰。
這會是多么強大的靠山,才能令一個小小鎮撫膽敢不把皇帝唯一的女兒放在眼里,這不是輕視公主,而是輕視了皇帝。
宮里一定出事了,比母親生病還要可怕的事。
她挺起胸膛,她的外祖父是前朝定西侯謝振,她的外祖母是前朝郡主,她的母親是當今天子,她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金枝玉葉。
她臉色微沉,對抬輦的內侍說道:“擺駕乾清宮。”
見她終于順從,肖前臉上現出得意之色,不過就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而已,他只是讓人攔住她,小姑娘就害怕了。
她沒有再看肖前,她的腦海里重又浮現出紙上的那兩個字“御夫”。
母親的后宮里只有一位御夫,那便是她的生父沈慧沖。沈慧沖是讀書人,尤擅兵法,曾經做過母親的副將,與母親成親后曾任征南左將軍。后來母親榮登大寶,他雖領了驃騎將軍的虛職,專心致志幫母親主持后宮。
在她心里,父親是個脾氣很好的人,即使是對內侍和宮女,也是和言悅色。
小時候她闖了禍,父親會幫她瞞著母親,還會趁著母親沒有留意,沖她眨眨眼睛。
高覺為何會在遺言中直指父親?
她百思不得其解,這時輦車已經到了乾清宮門前。
崔公公站在宮門外,他跟著公主儀仗走在后面,這時才剛剛進宮。
看到她來了,崔公公的臉色又蒼白了幾分,強擠出笑容,上前給她施禮。
她不動聲色,問道:“鑲翠和嵌碧呢?”
鑲翠和嵌碧是從小服侍她的兩個大宮女,她們不會騎馬,也是跟著儀仗走在后面。
崔公公忙道:“回公主的話,鑲翠和嵌碧回昭華宮了。”
回昭華宮了?她怎么沒有遇到?
崔公公是在說謊!
她冷冷地看了崔公公一眼,沒有揭穿他,下了輦車,昂首走進宮門。
她走了約有十余步,便聽到身后傳來咯吱吱的聲音,她猛的回頭,宮門已經關上,透過兩扇朱紅大門之間的狹窄縫隙,她似乎看到崔公公直挺挺跪了下去。
正在這時,不知從哪里冒出兩個粗壯嬤嬤,一邊一個架住了她的胳膊。接著她的嘴被堵住,又來了兩個人,和先前的嬤嬤一起,把她抬了起來。
她就這樣被抬著進了偏殿,當她的雙腳終于踩到厚厚的波斯地毯上時,她看到了父親,御夫沈慧沖。
父親的臉上是溫和的笑,一如往昔的每一天,他看著驚魂未定的女兒,用雪白的絲帕擦擦女兒的小臉,仔細端詳著她,憐惜地搖搖頭:“可惜了,我唯一嫡出的骨血,卻是個女子。”
她的大腦有瞬間的狐疑,父親身為御夫,難道還有庶出的兒女?
她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沈慧沖,沈慧沖臉上的笑容更加溫和,長長地嘆了口氣,道:“皇帝沒有病,她只是死了而已,你不用傷心,爹爹這就送你去找她。”
如同晴天霹靂,她的耳邊嗡嗡作響,沈慧沖后面說的話她全都沒有聽到,她猜到宮里出事,卻打死也沒有想到,母親竟然死了!
她的身經百戰,文韜武略,令天下男子俯首稱臣的母親,竟然死了......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不哭不鬧,如同被人使了定身咒,直到一名內侍把一只托盤捧到她的面前,她這才清醒過來。
托盤上是幾錠金塊。
她忽然就明白過來,是了,父親剛才說要送她去見母親,這是要讓她吞金自盡嗎?
山陵崩,身為御夫的父親卻秘而不宣,這當中定然有鬼,否則又怎會連她也要死?
“你殺了我母親?”看著面前的男人,她嘶聲問道。
沈慧沖慈愛地看著她,他的目光和天下間所有的父親一樣,甚至更加溫柔。
“好孩子,你讀過史書,你見過歷朝歷代有過女子為帝的嗎?你母親逆天而行,不但會累及后世子孫,也會令上天震怒,遷怒于百姓萬民,為父所做之事,便是順天行事,為社稷謀福。”
她笑了,母親一雙慧眼能識明臣,能識奸佞,卻沒能識破身邊人。
而她則是眼瞎了。
她指著面前的金塊,嘲諷地問道:“那我呢?我可沒有逆天而行嗎?你也要替天行道?”
沈慧沖嘆了口氣,聲音中滿是苦澀:“皇帝積勞成疾,已不能再育麟兒,而你是她唯一的子嗣,皇帝駕崩,理所當然,你便是下一位女帝,這不是逆天而行,又是什么?為父讓你為皇帝殉葬,成全你純孝之心,何錯之有?”
何錯之有?
她上上下下打量著沈慧沖,她忽然嫌棄自己,她的血液里為何會流著這個人的血?
這個豬狗不如的小人!
她不知道沈慧沖是用了什么辦法弒君的,又是如何瞞天過海,甚至還逼死掌管京薊的鎮國公高覺,掃平障礙的,她明白她已經沒有機會知曉這一切了。
她嘲諷地看著沈慧沖,她不會告訴他,母親無意將帝位傳給她,因此在她去行宮之前,母親曾和她說起,她會派人將舅舅留下的唯一骨肉謝明接進宮來......不但如此,母親還想讓她嫁給這位表哥。
“小時候你最喜歡跟著明兒,這幾年朕讓他在外歷練,事實證明,他是個有擔當能委以重任的人,待他回京,朕便讓他上朝聽政,這龍位,朕本就是替父皇和皇兄坐的,待到朕百年之后,將這龍位傳給謝家子孫,也是理所應當。”
母親的話在她耳邊回蕩,但愿表哥能逃過一劫,但愿沈慧沖并不知道母親的心思。
幾名嬤嬤和內侍過來,有人按住她的肩膀,有人掰開她的嘴,冰涼的金塊塞進她嘴里的那一刻,她的眼前是一片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