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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7章 抽絲

  也幸而他當年跟著老頭子住在重陽谷時,老頭子總四處搜羅這些叫他記下,說是學時無用不怕,世上之事日日都在變,保不齊哪一天那些當初學過的東西,就能救你一命。

  他彼時年歲尚且不大,見老頭子端的是難得的義正辭嚴,便也從不敢放松,只努力將他所言所教悉數記下。

  是以他知道,裴家的慘案,發生在十二年前。

  當時,蘇彧不過五歲。

  他從師父重陽老人口中聽說這件事的時候,也才剛剛十歲。

  那一年,重陽谷里的春日到的尤其早,他去歲年關上被父親跟哥哥一塊接回了京城,待到過完了年,打從京里回去時,山谷里的花便已開遍,蝴蝶翩躚,鳥雀棲息在樹枝上,發出清脆又悅耳的鳴叫聲。

  老頭子就搬了把躺椅坐在門口,身上蒙塊毯子,打著響亮的呼嚕。

  就這般看過去,邋里邋遢躺在搖椅上的人,沒有半點像是世人心中的那位大儒。

  蘇彧有時亦忍不住會想,只怕是老頭子自己,也從來沒有覺得他自個兒是什么大儒過,他就是個嘴饞人懶不講規矩,脾氣古怪的老頭而已。

  但老頭子收了他當弟子后,也算盡心…

  那一日他回了重陽谷,送了他一路的二哥就去拜見重陽老人。

  重陽老頭兀自躺在搖椅上,將身上用來遮陽的毯子掀開了一角,從后頭露出半張臉來,瞇著眼睛看了一眼蘇二郎,笑了下:“二公子留下吃頓飯?”說完,他又將臉往那布下埋了回去,沒一會竟就重新打起了呼嚕。

  蘇彧至今還記得那天二哥看向自己時那震驚的眼神,真是…丟人丟大發了…

  他只得拖了二哥下去,親自收拾了被師父弄得一團亂糟糟的廚房,勉強給二哥做了頓吃的,待他吃完送他出了山谷。

  “嘚嘚”的馬蹄聲在山谷里漸漸遠去。老頭子也醒了。

  他懶洋洋地將身上的布一甩,從躺椅上坐了起來,而后將手一抬,指了庭前的一塊大石頭道:“坐下。師父與你說個故事。”

  伴隨著說話聲,他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蘇彧委實拿他沒有辦法,也不做二話就依言在那石頭上盤腿坐下了。

  老頭子看著,點一點頭,滿意道:“你可有去過平州?”

  “我打五歲起。就同您老一道住在深山老林里,過起了倒霉日子,哪得空去平州?”年不過十歲的他說話間聲音里還帶著稚嫩。

  老頭子聽了望天翻個白眼:“我就是隨口問一問,不用你答。”

  “雖然你沒有去過平州,但平州盛產花木,你小子理應還是知道的。”

  每一年,平州都會大肆征選出最好的奇花異草,以做貢品送入京城,入選者,不僅會得大筆賞銀。一時間名聲也會大噪。所以平州的花農,多得數也數不清,人人都盼著自己有朝一日能夠在大選中脫穎而出。

  而平州裴氏,是最為出眾的一門。

  裴家自祖上起,便以兜售花木為營,歷經數代后,已是平州極有名望的花匠之家。

  甚至于故去的先帝爺在世時,見了平州送來裴家培育的花木時,曾龍顏大悅地脫口贊嘆道:“百花之王,當屬平州裴氏。”

  這段軼事。一直叫平州人十分津津樂道。

  然而,裴家的無限風光,卻在十二年前湮滅了。

  蘇彧尤記得,老頭子當時親自從屋子里摸出紙筆來。仔仔細細給他畫了一株花出來,然后指了那花感慨道:“這花,名叫倚欄嬌。”

  裴家當時的家主是個極有才華的人,死的時候,還未過而立。

  這倚欄嬌就是由他親手所培育,花開極美。氣味香甜,是世上獨一無二的奇花,花色雖是白的,可當重重疊疊的花瓣在微風中搖曳晃動的時,就猶如春日湖水一般,瀲滟奪目不提,仿佛還帶上了些艷麗妖嬈之意。

  但這花,卻有大毒,單單只是嗅其味,便能致幻。

  是以裴家那位年輕的家主,培育出了倚欄嬌后,并沒有將這花搬出來給世人看,而是悄悄藏了起來。

  老頭子說到這的時候,口吻是遺憾的。

  但他當年還小,又一貫不通人情世故,也不明白老頭子緣何遺憾,聞言就問了句,“他既知花有毒,是不吉之物,為何不毀了去,還要悄悄藏起來?”

  老頭子聽了就瞪他一眼:“小娃娃不懂!”

  說完,他卻嘆口氣,又好好解釋了起來:“這人吶,千辛萬苦找到了一樣東西,又豈是說放手就能放手的?何況,裴家那小子還是個花癡,花癡見了花,那就跟男人見了漂亮姑娘似的,哪里還舍得移開眼睛。”

  年不過十歲的蘇彧,自幼跟個老頭住在山谷里,逢年回趟京都,見的那也都是父兄母親,聽到這話后就更想不明白了,問:“為何男人見了漂亮姑娘就舍不得移開眼睛?”

  老頭子氣得拿毛筆來涂他的臉:“你不喜歡漂亮姑娘?”

  “不喜歡。”他老老實實答。

  重陽老人一噎,趕忙將話頭給扯回了原話上。

  他也不再說裴家的事,只指著那圖上自己畫的花慢慢將毒性如何,怎樣解毒一一告訴了他,叮嚀他牢牢記住。

  蘇彧也是個好記性的,看過聽過,也就記住了。

  而今一晃眼已是多年,那圖上老頭子親筆畫出的倚欄嬌,似乎都還歷歷在目。

  說來解毒的法子也不難,甘草、綠豆、連翹、桂枝…只需有這些,分量對了,就可解毒。這些東西,也都是十分常見,并不難尋。所以倚欄嬌雖有大毒,但只要中毒后發覺得早,要保住性命,不難。

  但這花的毒在香氣上,往往等到人發現就已是來不及。

  就如若生此番,如果不是蘇彧到的及時,發現得及時,待到天明,只怕這屋子里就已沒有一個活人。

  因著送花來的婆子,口稱是奉了劉夫人江氏的命,不管真假,眼下都不是能立即大肆喧鬧的時候。所以蘇彧也就沒有張揚,何況他三更半夜的站在若生的臥房內,叫人看見了,總又要分辯上了一番,麻煩得很。

  他便悄悄自行命三七去尋了這些東西來。

  等到東西齊全了,他便守在若生屋子里找了個小爐子開始煎藥。

  若生迷迷糊糊地盯著看,看了兩眼視線就落在了他俊秀的側顏上,感慨道:“你怎地什么都能找到…”

  大半夜的,他們又都是頭一回來劉家,他竟連煎藥的瓦罐跟爐子,都飛快尋了來,著實驚人。

  蘇彧卻只道:“劉家的路,攏共只有那么幾條,連記都不必特意去記。”

  若生不由艷羨:“好記性。”

  他斜睨了她一眼,“你怎地變得話多了?”

  “是嗎?”若生啞著聲輕輕呢喃了句,“也不知怎地,總想說說話。”

  她大抵,是害怕了。

  蘇彧的眼神柔和了些,“憋著吧。”

  若生微怔,搖了搖頭:“憋不住…”

  她心里頭像是有團火在燒,越燒越烈,越燒越熱,心肝脾處處都似乎被燒得干了,像風里的石頭似的,大風一刮,就“嘩啦啦”碎屑一地,她只能說啊說,聽見自己跟他的聲音,就仿佛能安定下來一般。

  “嗓子都啞了。”他將臉轉了回去,望向小火爐。

  若生就扭頭去看扈秋娘跟綠蕉,倆人服了解毒丸,夢囈似的說話聲總算是止住了,扈秋娘也不哭了,只趴在床沿,似沉沉睡去了一般,綠蕉也沒有要醒來的樣子。

  她深深新嘆口氣,蹙起了眉頭,眼瞼微垂。

  廂房,是江氏親自選的,來往的丫鬟婆子,也都是江氏派來收拾屋子的,乃至于這里頭的每一件擺設,也都是江氏準備的。

  客房的位置在劉家算偏僻的,但本就是留出來給客人用的屋子,為圖清凈,偏僻一些也是常事。

  但正是因為位置偏,所以先前這屋子里又是砸碎了鏡子又是打翻了東西的,一陣陣鬧騰,也沒有人發現。

  一切的矛頭,似乎無形中就全指向了江氏。

  可若生心底里,卻覺得這事并不是江氏做下的。

  暫且不論江氏如何看她,究竟是真的對她這個故人之女充滿憐惜,還是根本就心存厭惡,江氏都沒有這樣做的本事。

  她如果能果決到若生今日才剛剛留宿劉家,就能痛下毒手,也不至于叫梅姨娘那般有臉面。

  梅姨娘在劉家能有今日這般地位,江氏要么就是真的心慈手軟,不愿意為難她,要么就是無能。不管是哪一樣,那樣的人,都無法果決至此。

  若生垂眸沉思著,心頭一跳,將心中所想低低吐露了出來,“梅姨娘…”

  “劉刺史的妾?”蘇彧正在搖扇的手微微一頓,看向了她。

  若生道:“先前在花園里被捉到的丫鬟拾兒就是她的人。”略微一滯,“處處可疑。”

  蘇彧一下下搖著扇子,靜默了須臾,忽道:“我查過這個人。”

  若生微驚,再看他時,就見他的面色冷了下去。

  他搖頭道:“她的背景,看起來沒有任何不尋常的地方,鄉野長大,五六歲上下就被賣進了歌館,長大后四處討生活,再后來就進了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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