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媽媽不明所以,想上前去,又不敢上前,只能眼睜睜看著她哭了起來。
無聲無息的,那眼淚就撲簌簌落了下來。
剎那間,云甄夫人像是老了十歲。
竇媽媽看得心驚肉跳,到底沒忍住,沖上前去將她扶住,聲音放得又輕又柔,說:“夫人,地上涼,奴婢扶你回去坐著吧。”
雖是盛夏之中,但是地上鋪著的是冷硬的磚,手一碰仍冰涼涼的,在上頭坐得久了,可不好受。
然而竇媽媽憂心忡忡地勸了兩句后,云甄夫人仍然沒有半點要起身的樣子,而且眉眼之間滿是疲憊,面色蒼白。
“夫人…”竇媽媽焦急萬分,又喚了一聲,“您怎么了?您心中若是有事,便同奴婢說說吧,萬不要憋出病來呀——”
云甄夫人凄凄笑了笑:“哪有什么事,沒什么事。”
她將掌心里的東西一把握緊,那樣得緊,幾乎要將手中的東西捏成齏粉。
失了血色的嘴唇亦用力抿住,像是不這般做,那些積聚在她心里的話下一刻就會被她脫口而出。
竇媽媽跟了她多年,什么樣的云甄夫人沒有見過?眼下一看她這副模樣,就知道她心中必然是有事藏著的,而且那事一定還不小!可云甄夫人不愿意告訴她,她也只能噤了聲不再追問。
主子的事,如若不是主子自個兒說出來,她一個做仆人的,也只能這么候著看著心急著而已。
良久,云甄夫人方才抓著她的手臂吃力地站了起來,而后說:“下去吧。不必在這陪著我了。”
竇媽媽聞言一怔,醒過神來便搖頭說:“奴婢就在這陪著您!”
現如今這時候,她焉能安心地離開云甄夫人。
但云甄夫人聽了她的話后,卻只側過臉定定看了她一會,道:“我當真無礙。”
至少她身體上,沒有抱恙。
心病也是病,可卻沒這么容易死人。
言罷。她聲音微沉。復道:“退下吧。”
竇媽媽再無他法,只得輕輕答應了一聲,慢吞吞地退了下去。
云甄夫人一直看著她。卻始終沒有叫她留下。
走至珠簾之前,竇媽媽忍不住停下腳步,遲疑著轉過身去。
云甄夫人立刻搖頭:“走吧。”
“是…”竇媽媽暗暗長嘆了一口氣,伸手撩起簾子。走了出去。
人影一閃,珠簾簌簌。四周寂靜了下來。
室內只余云甄夫人一人,冷冷清清,鴉雀無聲。
竇媽媽走后,她站在原地。久久沒有動作,仿佛一尊玉雕的塑像,華美、精致。卻蒼白得沒有一絲人氣。
碎金似的日光照在樹上。風一吹,枝葉就嘩嘩作響。陽光也就跟著搖搖晃晃,碎成一片又一片泛黃的舊時光。
云甄夫人的目光透過半開的窗子,遙遙落在了遠處的一塊石頭上。那石頭臥在角落里,棱角猙獰,隱隱約約像是只狼。小小的,剛剛學會捕獵,身上蘊著戾氣的狼。
大境內,是鮮見狼群的。
身在大的人,大部分終其一生也難以見到真的狼一次。
但她,卻是親眼見過它們的。
油光水滑的皮毛,森白的獠牙,深邃又狠戾的眼神。
時隔多年,再次回想起來,她仍舊記得清清楚楚。
有些事,也許只是昨兒個發生的,睡上一覺就能忘得清清楚楚,而有些事即便等到生命將逝的時候,也還是歷歷在目,清晰一如昨日。
很多時候,她甚至會覺得自己在東夷度過的那幾個年頭,漫長的像是一生,可又短暫得叫人甚至不夠回味。
從東夷回來后,她就再也沒有踏足過那塊——只要叫她想起就鉆心一般疼痛的傷心地。
然而哪怕這樣不愿意回頭去看,她仍然時時惦記著,時時讓人留在東夷境內,小心翼翼地打探著她想要知道的事。可她想要知道的事,至始至終也不過就是那么一件罷了。
只那么一件事!
她到死那一天,也一定會牢牢記得他去世的那一天。
那是他決絕棄她而去的日子;那是她再也沒有辦法見到他的日子;那是注定了她即便死后也無法在九泉之下和他重逢的日子。
他必然不會再愿意見到她了。
如果她是他,也絕對不會再愿意見到自己。
從她踏足東夷地界的那一天開始,她整個人就是個謊言。
只是她騙啊騙的,最后卻連自己也給騙進去了…
所以世上最恨,不過自己。
他死的那一天,她生了孩子,像一個可悲又可喜的輪回。
她又哭又笑,但殘忍而涼薄的老天爺怎會愿意讓她有笑的機會?淚水呀,總是再流都不夠多的,像天上的雨,嘩啦啦地往下落,積聚成河,洪水泛濫…那可憐的孩子,一落地就也跟著他父親一道棄她而去了。
她想,也許這就是報應吧。
命中注定,她不該擁有那個孩子。
多年后,她用著繡了一堆石榴的帳子,上頭的石榴花開得烈烈如火,結的子飽滿晶瑩恍若朱砂,寓意著多子多福,可用在她身上,像是譏誚。
然則明明心中不痛快,她卻也從來不叫人撤下那頂帳子,另外換一床上去。
因為看著那帳子,那一日生產時切腹般的疼痛,才不會遠去,那孩子皺巴巴青紫色的小臉,才會繼續一日日深深地鏤刻在她心上。
往事在眼前翻飛著,像是走馬燈,不停地閃現。
云甄夫人深呼吸著,將雙目緊緊閉了起來。
她掌心里揉作一團的諜報上,只寫了短短幾句話。
——東夷國境以北,發現地動,多處坍塌。陵墓未能幸免。
全毀了…
看到這個消息的瞬間,她幾乎聽見了自己胸腔里怦怦跳動著的那顆東西“咔咔”地碎裂了,碎成一塊塊,再不能拼湊。
那東西仍跳著,每一下卻都疼痛萬分。
她在離開東夷之前,將那孩子悄悄地埋在了他父親不遠處。
至少,他們應該見上一面。
她命人留意著。照看著。每逢忌日便讓人悄無聲息地送枝花去。
可往后,再不必留人照看了。
眼淚,沿著她的眼角慢慢地淌了下來。
屋內愈發地寂靜了。寂靜得幾乎能聽見淚水蜿蜒滑落的響動。
但寸步不離守在外頭的竇媽媽,卻并不知道她已經哭得身子佝僂,彎下腰去,握拳抵著心口。咬破了唇瓣。
竇媽媽看不見她的人,也聽不見她的哭聲。
因為她并未發出半點聲音來。可竇媽媽還是擔心得厲害,像熱鍋上的螞蟻,在門口急得團團轉,不知自己究竟是否該進里頭去查看一下情況。云甄夫人明確有言在先。命她退下,她依言從了,卻不能自作主張再進去。
時間一點一滴流逝。
也不知過了多久。門內終于有了聲音。
云甄夫人的聲音悶悶的,帶著她固有的沙啞。
她在喚自己進去!
竇媽媽頓時長松一口氣。難看的面色也好看了許多,飛快朝里頭走去。
云甄夫人面上絲毫不見淚痕,見她進來,便神色疲憊地吩咐道:“替我把頭發擦干了吧。”
散著發到這會,雖然也已是半干,卻終究還有些濕漉漉。竇媽媽聞言提著的那顆心也落回了原處,走過去拿了帕子細細擦拭起了云甄夫人的頭發。等到頭發干透,云甄夫人便說要睡一會,讓她自行退下,不必伺候,也不準放人來見她。
竇媽媽一一答應下來,將帳子放下,而后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到了外頭,她叮嚀了守門的人兩句,才轉身沿著長廊往別處去。
與此同時,長廊另一側,正有人在疾步行走。
用不了一會,二人就會迎頭碰面。
突然,斜刺里又冒出來個人,喊住了竇媽媽。
竇媽媽蹙眉,定住腳步回頭看去,見是玉寅,皺著的眉頭稍稍松了一些。
千重園里如今養著不少人,養過的那就更多了,但是這么多年來,她跟在云甄夫人身邊看來看去,最不同的卻還是只有這個玉寅而已。云甄夫人對他另眼相待,她自然也待他不同了些。
“夫人是否一直未曾起身?”玉寅笑著問了句。
竇媽媽不置可否,但笑不語。
玉寅就也跟著笑笑不言語。
竇媽媽要走,他才又問了句夫人房中的那罐花茶,是否是三姑娘送的。
這事并不算秘密,若生打平州回來的時候,帶了不少東西,給府里的長輩都送了東西,云甄夫人這邊更是少不了。竇媽媽便點了點頭,說了個是。
她這會并無心閑聊,玉寅說完,二人也就各自散去。
然而過了一會,竇媽媽的身影消失在長廊盡頭時,玉寅卻又重新回來了,腳步匆匆走至拐角處,拉出來一個人,赫然便是他的兄長玉真。
玉真拍著心口:“好險!”
好險就跟竇媽媽撞上了。
他此刻不該從另一頭來才是,萬一叫竇媽媽碰見了,少不得要問上兩句。
玉真最怕這個。
他又拍拍玉寅的肩頭,說:“多虧你有眼力見!”
玉寅卻將身子一偏,皺起眉頭看向了他的衣裳一角:“上頭沾的是什么?”
玉真聞言低頭一看,自己的白衣上星星點點沾著些綠色的汁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