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所有人的情況都差不多,有個人略略凸出一點的時候,大家都不會覺得異常。
但當這個人“凸出”的不知一星半點,眾人就會受到壓力了。
像周二勇這樣,孝順得都快能入選十大孝子,他周圍的人,不管是朋友、同事還是鄰居,只要跟他有關系的人,都不會樂見他的“孝順”。
因為周二勇的孝,會映襯得他們“不孝”。
明明他們才是正常人,周二勇是個特例,可一旦有什么事,別人(比如偏心的父母),就會按照這個特例的標準來要求自己。
一想到自己可能會被連累,原本還存著看熱鬧的心思來八卦的工人們,也開始摻雜私貨的傳起了閑話。
去郵局匯完錢的梁老太,此刻還不知道,她已經成為這一片所有三四十歲中年婦女的公敵。
不過,梁老太很快就察覺到了。
每當她吃完飯,抱著孫子來街口跟人閑聊,剛說一句“兒媳婦不孝順”的話,便會有人不客氣的回懟一句——
“哎喲,人家徐春妮都帶著孩子躲出去了,這還叫不孝順?”
“就是啊,聽說過去十多年,您老人家一直捏著周二勇和徐春妮的工資呢。嘖嘖,我還真沒聽說過,哪家分了家的父母,還能攥著兒子的工資。”自家婆婆,就沒少拿徐春妮跟自己對比,話里有話的也想學梁老太!
“可不是嘛,拿兒子的工資也就算了,居然連兒媳婦的都不放過。要我說啊,您老還真是命好,竟攤上了這么聽話的兒媳婦。”換做是我,看不把你趕回老家?!
“周家嬸子,聽說您是來給兒子兒媳婦看孩子的?真不容易啊,連最小的孫女都能上育紅班了,您老也能功成身退了吧。”趕緊滾回來家,你走了,我婆婆也就不會亂攀比了。
梁老太聽了一耳朵的話,當時沒明白過來是個什么意思,回到家,細細一琢磨,才回過味兒來。
“呸,一群愛管閑事、愛嚼舌頭的臭娘們!”
她就是喜歡留在城里怎么了?
她兒子孝順,別人就是眼紅得要死,也沒辦法!
接連出去被懟了幾回,梁老太就不樂意出門了。
索性關上門,一門心思的照看小孫子。
她根本不知道,外面的流言愈發的不堪。
傳著傳著,竟成了周家老大不孝順,得了老人的財產,卻不肯贍養老人。
還仗著自己身體弱,公然欺負弟弟,不但把老娘丟給弟弟養,還把自己的兒子送了過去。
更讓梁老太想不到的是,這些流言,不知怎的,竟傳回了老家。
周大力確實有些小心思,他體弱是真,但常年不能吃粗糧就未必了。
小時候因為“生病”嘗到了甜頭,還得到了父母無原則的寵溺和嬌慣,他便開始經營起“天生體弱”的人設。
不能吃粗糧,吃了就胃疼,拉不出屎,難受得滿炕打滾兒。
不能干體力活,前腳下地,后腳就能暈在田埂上。
不能受氣,聽了兩句閑言碎語,就能病上一回。
時間久了,明明是貧農出身的周大力,硬是被家里養成了“嬌少爺”。
在父母的偏心下,他更是輕輕松松住好房子、娶媳婦,連兒子都不用自己養,月月還有錢拿。
周家父母這般偏心,若是換做其他人家,早就鬧出事端,就是那個被偏心的孩子,也會被人指指點點。
可村子里卻沒人說周大力的閑話,反而覺得他可憐:唉,身體不好,他也是沒辦法啊。
周大力一直辛苦維持著自己的人設,并為自己的精明而沾沾自喜。
忽然有一天,周大力發現,村民們看他的眼神忽然不對了。
隨后他細細一打聽,才知道是自己的親媽在城里惹了禍。
唉,這個老太太,怎么這么糊涂?
你說你偏心就偏心吧,干嘛鬧得人盡皆知?!還差點兒打死親孫女?
現在好了,不但自己的名聲爛了,還連累到自己。
這個年代的人最注重名聲。
而且在農村里,更加在乎別人對自己的看法。稍有什么不對,就怕別人笑話。
再一個,周大力的大兒子快十五了,眼瞅著就要相看對象,萬一這個時候傳出他不孝、不養親媽、算計親弟弟的話,那還有什么好人家愿意跟他結親?!
不行,不能讓老太太再在城里待下去了。至少要躲過這陣風頭!
經過一夜的思來想去,周大力做出了決定,他急忙跑去鎮子上給梁老太拍了電報。
“家有急事,盼母速歸!”
郵遞員拿著電報,一個字一個字的念給梁老太聽,還熱心的幫忙解釋:“這句話的意思是說,你家里出了急事,希望你趕緊回去。”
“啊?家里出了急事?”
梁老太頓時慌了,偏偏電報就這么幾個字,根本不知道家里發生了什么事。
越是不知道,越是會胡思亂想。
梁老太甚至開始腦補:老大又犯病了,家里沒錢,老大疼得滿地打滾兒,兒媳婦、孫子們都亂成一團…
不行,不行,她得快點回去!
梁老太搖搖晃晃的回到北屋,望著空落落的屋子,站了好一會兒,然后就開始翻箱倒柜——老大可能出事了,需要錢!
找了半天,家里除了些被子、破衣裳,根本沒什么值錢的東西。
而安妮給她的那三十塊錢,她收到的當天,就給老大匯了8塊,給老三匯了5塊。
然后又買了糧食、雞蛋,還有小孫子喜歡吃的長壽糕。
現在手里滿打滿算也就只剩下七塊三毛錢。
回老家,路上還要花錢。這樣到了家,她手里也就只有六塊多錢了。
這點兒錢,根本不夠看病的啊。
梁老太趕忙跑去找安妮,不能預支工資,也跟同事借不到錢,那就把徐春妮手里的錢要過來。
一百八十塊錢,就算徐春妮花了一些,手里應該也有一百五十塊。
這些錢,應該差不多了。
“二勇啊,你哥給我發電報,說是家里出事了。嗚嗚,你也知道,你哥身子骨不好,三不五時的就要病一場。”
“我進城十多年,他病了也從不跟我說,這次卻忽然發了電報,我怕他出了大事啊。”
“你們兄弟從小就感情好,現在他出事了,你可不能不管他啊。”
安妮見老太太急得都哭了,趕忙勸道:“媽,電報上也沒說是哥病了啊。也可能是別的事。對了,前些日子大哥不是說,他和大嫂在給大侄子相看人家,興許是這件事定了呢。”
周大力有沒有出事,安妮比周老太清楚,因為那些流言,就是她想辦法傳回老家的。
而周大力,也正如安妮預計的那般,受不了村里人的指點,想先把梁老太弄回去。
可周大力精明慣了,哪怕再希望親媽快點回家,也不會自己過來接,而是拍個電報讓梁老太自己回去——來回就是兩三天,耽誤工分不說,路費不要錢吶。
梁老太是被自己的腦補給嚇倒了,這會兒聽安妮這么一分析,也漸漸鎮定下來。
是啊,如果真是老大病了,發電報應該也是發“力病,母速歸”,若不是含糊的說什么“有急事”。
難道真是大孫子的親事定了?
梁老太越想越覺得安妮的話有道理,一想到自己要娶孫媳婦了,梁老太轉憂為喜。
不過,她“憂”是不“憂”了,但錢還是要跟安妮要的。
開玩笑,農村相看親家,不得花錢啊。
親事定了,彩禮、收拾屋子、辦酒席…哪樣都離不了錢?!
梁老太又跟安妮商量,“你大哥身子不好,只能跟女人們一起干些輕省的活,工分少,到了年底,不欠生產大隊就不錯了,根本就掙不到幾個錢。”
“你大侄子結婚,是咱們老周家的大事,你這個做叔叔的,好歹也要表示表示啊。”
安妮苦笑,“媽,如果真是喜事,我肯定要有所表示。不過,一來現在也不確定,二來我手頭上實在沒錢——”
“那就讓徐春妮把錢交出來,將近二百塊錢里,她拿著也不怕燙手!”梁老太沒好氣的說道。
“媽,春妮手上也沒多少錢了。她娘家住不開,實在沒辦法,她就帶著孩子租了個房子,”
安妮故意加重了“租房”的語氣,還刻意告訴梁老太,“三間屋,一個月就要八塊錢哩。”
有了這暗示,再加上隨后的推波助瀾,安妮相信,很快梁老太就會給她一個“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