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事情就發生在一個禮拜之前,說起來,透著些說不上來的古怪。
事情大約是這樣的。
飛科的質量檢驗分為兩塊,一塊是產線檢驗,也就是每一臺產品下線之后,都要經過質量檢驗,這是普查;還有一種是入庫抽驗,顧名思義,是產品入庫之后,隨即的抽查,不限于哪一個批次,也不限于哪一個機型,只要是飛科倉庫里的產品,都要抽驗。
除了這兩個對產品的檢查之外,整個生產流程以及相關的步驟,也都是要檢查的,當然這些不在于這次發生的問題之中。
負責產品普查的,是之前廠子里的質檢團隊,由中國工程師組成,由一個叫做范立國的老師傅帶隊;負責抽查和工序等等步驟檢查的,則是高杉城源和幾個日本工程師。
高杉帶人抽查的時候,發現有幾臺小靈通待機時間不合格,只有標準的三分之二左右,而且從編號上看,這幾臺機器都是一個批號。
他把這個批次的五千臺機器全部集中起來,抽查了十分之一,結果發現所有被抽到的都有同樣的毛病,待機時間不和標準,換句話講,也不用這五千臺全部檢查了,基本可以肯定這一批次的機器是有問題的。
但是在之前的普查報告中并沒有提到,檢查報告全部是合格。
于是高杉就找到了之前負責普查質檢的中方工程師范立國,溝通之下,原來范立國團隊并不是沒有發現,而是覺得這并不是個‘問題’。
原因有三個。
第一,待機時間短,根源肯定是電池不合格,飛科廠自己不生產電池,全部是從一家下游廠家購買的。那么從理論上來講,這就不是飛科的生產問題,而是下游廠家的問題;
第二呢,范立國覺得,小靈通的待機時間原本就比手機要長得多,即便只有規定的三分之二,也要遠超手機;
在使用過程中,很少會有人等小靈通完全沒電了再去充電,或者,即便是沒電,由于待機時間本就足夠長,用戶也不會認為是小靈通有毛病,只是下意識的去充電。
簡單來講,用戶不會察覺到待機時間短的毛病。
一個產品,既然用戶察覺不出來毛病,在中方工程師看來,那就是沒毛病。
這個理論,在高杉那是行不通的,產品就是產品,標準就是標準,達不到標準的產品,就是不合格品,絕對不能過。
中日兩方工程師在這個問題上,發生了沖突,高杉也沒有和范立國多糾纏,直接就把報告打到了梁一飛這里來。
另外,不管高杉有沒有主觀意愿,他這個報告一打,事實上,也等于誰告了范立國一狀。
事情是明擺著的,五千臺機器就在那,一查就能查出來,梁一飛接到報告,先沒做任何決定,而是把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搞清楚了。
最初他是以為有人拿了下游供貨廠家的好處,或者干脆講,就是范立國拿了好處,因為進貨的時候也需要抽查,這是范立國的工作。
所以先調查了一番。
結果調查出來的結果,讓梁一飛很不好處理。
范立國還真沒拿好處。
梁一飛有些爭分奪秒,一向是發展中的問題,發展中解決,先發展,再發現問題,再解決。
飛科廠也是如此,這批電池,是飛科廠在建立的時候就買的,由于一切進展都很快,飛科發展的太迅速,在最初,進貨檢驗這道關卡基本沿用老廠的方法,形同虛設。
等到這一批不合格的電池進入生產線,產品出來之后,范立國才察覺到電池不合格。
他是老工程師,從最艱難的時代走過來的,思想也有些陳舊,骨子里就種‘勤儉節約’的‘美德’,覺得這批機器投入到市場不會有任何負面影響,那如果報了不合格,那這五千臺機器都要回爐重造,而當初進貨的時候并沒有發現電池問題,根本無法追究上游廠家,這筆損失,只能飛科來承擔。
在他的概念中,這‘不是什么大事’,‘不要給單位添麻煩’,所以就大筆一揮,批了個合格。
梁一飛難處理就難在這里,范立國沒壞心,相反,還是為了集體著想,整件事的起因,也不是范立國造成的,而是自己推進的太快,很多規章制度沒有來得及跟得上。
再朝深一點說,是這一代人的理念沒跟上,不是某個人的錯誤。
可是,錯誤畢竟是錯誤,如果都像范立國這樣,這里糊弄一點兒,那里得過且過一點兒,目前小靈通是不會有大問題的,因為工藝并不復雜,可是時間久了養成這樣的惡習,將來怎么辦?
杰出的產品,除了有杰出的理念之外,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每一個環節,每一個細節,都做到最好;否則,哪怕理念再好,指導思想再先進,這里差一點,那里糊弄一點,最后出來的,只能是個垃圾貨色,充其量是二流貨色。
當初梁一飛給廠家出點子,最后都要補充一句‘點子再好,執行不到位,都是扯淡;反過來,點子不咋滴,但執行的好,至少能得到中等以上的結果。’
這個事誰對誰錯,已經不需要再講什么了,范立國的錯誤,性質也是很惡劣的,可是梁一飛卻的確很為難。
尤其是和范立國聊過一次之后,他發現這個老工程師是個很老實本分的人,也的確是一心為了廠子好。
一時之間,就更有些狠不下心來了。
這種錯誤,如果要處理,絕對不是簡單的批評檢討就行的。
和袁欣然一塊吃飯的時候,聊到了這個事。
袁欣然眼皮一翻,盯著梁一飛看了一會。
“怎么了?”
袁欣然用筷子在一盤熊掌上戳戳搗搗的,戳出來好多洞,如今也是連熊掌都吃膩歪了,口味越來越難伺候,一邊戳著熊掌,一邊說:“我印象當中,你不是這么心軟的人啊。”
“那我是什么人?”梁一飛伸手把她面前熊掌給端過來了,這幫二代跟自己這樣白手起家的還是有點不一樣,白手起家的人,生活可以很奢侈,天天鮑魚熊掌都OK,但是不會去糟蹋浪費東西。
“你到底怎么想的?不是僅僅因為范立國可憐吧?你可是誰擋你的路,你就要干掉誰的。”袁欣然說。
梁一飛笑了笑,袁欣然說得不完全對。
這幾年生意做大了,對待同等級同層次的人,的確是手越來越狠,不狠不行,不狠死得就是自己;可是對待下面的人,尤其是老老實實的普通人,反而越來越能去體諒和寬容。
“范師傅這么干,客觀上是擋了我的路,但是反過來講,他是對廠子的一番好心,我有點擔心,要是處理了他,紀律是樹立起來了,可人心怎么辦?”
梁一飛點了支煙,說:“一個勤勤懇懇,一心為廠子的老師傅,因為想為廠子節約點錢,被嚴肅處理了,這恐怕會帶來不好的導向。”
袁欣然想了想,認真的說:“我覺得你搞錯了一個觀念。其實,這個觀念最初,還是你灌輸給我的。”
“什么?”梁一飛眼皮一翻問。
“怎么去管理企業,是靠規章制度,還是靠人情人脈?前者,是現代化企業,后者,是老式的作坊式企業。”
袁欣然笑了笑,說:“開始做生意之后,我看了一些關于國外企業的書,很雜,有一些個人傳記,有一些是你說的那種雞湯,還有一些是企業的成長史,可是無論哪一種,在國外的一流企業中,我都沒有看到過,依靠道德來管理企業,依靠所謂的人心來約束員工的說法。因為人心是會變得,道德是對于絕大多數人而言,是有立場,有彈性,并且禁不起利益考驗的。所以,道德和人心,并不足以去約束人,也不足以去充當標準。”
“嗯。”梁一飛點點頭,示意她接著說。
“或者這么講吧,老外有一種說法,叫做企業道德,企業家道德,我覺得這東西和個人道德,不是一回事。企業最基本的道德,就是提供合格的產品,企業家最大的道德,就是在合法的情況下,讓企業盈利,更高一層,則是讓企業創造價值。所以說,你如果站在一個普通人、朋友的立場上,和站在企業家的立場上,處理這件事的道德標準是完全不同的。”袁欣然道。
她頓了頓,又補充說:“再說具體點,檢驗,是產品最后的底線和保障,如果這一關都漏了,產品就不存在任何底線。你說寒心,同樣的道理,如果不處理范師傅,高杉那些人會怎么想?以后會怎么做?”
說完,抱起茶杯輕輕的吹去上面的浮沫,輕輕的吸溜著。
梁一飛沉吟了片刻,說:“這些情況,我也想到過,不過當局者迷,你這么一說,倒是通透了。那就處理吧,既然準備處理了,干脆把動靜鬧大一些。讓范師傅的犧牲也更有價值。”
“所以我說你這個人,心還是狠的,讓人去為你犧牲,還要壓榨最大價值。”袁欣然嘿然一笑,然后有些不解的看著梁一飛,說:“只是動靜怎么鬧大?你要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