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園山莊地處二環內,東邊一條街對面就是公園,山莊里以別墅和洋房為主,一半的商品樓,綠化率達到了40,內部還有一個50多畝的人工湖,是濱海乃至南江省為數不多的商業樓盤中,最高檔的豪華居所,來這里買房子,大多也都是第一批富起來的老板。
張松買這棟別墅的時候是91年,花了40多萬。
那時候正是他事業最頂峰的階段,不光有六個門市部,還在百貨大樓有兩個聯排的柜臺,全市有三個廠子的五金制品,都由他來提供。
買完別墅之后,張松一度想過,建立自己的廠子,脫離‘二道販子’的尷尬身份,不光做銷售,也做生產,將來創造屬于自己的品牌。
可是這個想法落實起來很困難。
不光是資金的問題,政策上,在當時也阻礙重重。
做銷售和做生產,這兩者在政策上有本質的區別,私營老板想開廠,擺在面前的關卡重重。
和梁一飛白手起家不一樣,91年,張松已經是市里知名的大老板,他的一舉一動,曝光度很高,盯著他的眼睛太多了。
92年南巡之后,私營企業、私營企業家一夜之間大幅度松綁,擺在面前的路一下子多了起來,可是這時候,市場消費激增,忙著現有業務賺錢都忙不過來,他根本沒有精力去建廠。
擺在他面前的路,要么是減少銷售方面的資金、精力、人員投入,放棄一部分市場和收入,轉而安心建廠,以謀長久;要么是,繼續加大銷售投入,趁著南巡之后市場需求旺盛,再狠狠賺一筆。
一個是放棄眼前利益,賭一賭未來;一個是走一步看一步,先把錢賺到再說。
張松其實沒下決心,想再觀察觀察,所以92年后,也有意識的結交上了梁一飛這樣一批新冒頭的年輕老板。
可他真沒想到,國內經濟發展的太快,快得一眨眼,他就有些被時代淘汰了。
考慮考慮著,就到了93年,之前還是大老板,眼看著,已經隱隱約約要淪為濱海市的二線老板。
當初一起玩的,裘娜已經追上了他,何云飛遠遠超過了他,最年輕的梁一飛,在潛力上,則徹底甩開了他。
連吳洋這樣幾年前,他還看不上的小代理,現在都能跟他平起平坐,手頭能抽調出的資金,絲毫不弱于他。
張松想來想去,想明白了一點。
用歌里的詞說,不是我不明白,是世界變化快。
不是我不努力,不是我不行,是跟不上時代!
從梁一飛身上就很明顯的體現出,要賺錢,必須跟得上時代。
梁一飛給人出點子,正好是國企大批量推向市場的時候,企業習慣了計劃體制,忽然間推向市場,摸不準市場的脈,而企業領導,手頭比原來的權力大的多,可以自行使用大量資金。
在這個關口,他給人出點子,賺了一筆。
接下來搞英語補習學校,更體現出時代性:英語熱、出國熱、大批英語人才渴望賺錢所在單位卻卡著不妨,一批人先富起來,有這個財力去學英語,而市場上沒有正規成規模的補習班;
再接下來的嵐韻湖,算是撿了個便宜,他的戰利品,可是高檔消費,同樣是時代產物;
至于如今的汽水廠變保健品廠,那就更明顯了。
今天聽到整個保健品市場有兩百多億,張松都嚇了一跳。
乖乖,除了國企壟斷的命脈行業,如今哪個民營行業,能有這么大的規模?
也有,煤礦!
何云飛就是聽了梁一飛的點子,去做煤礦。
梁一飛提出跟著他干,換成前兩年,正春風得意的時候,張松可能第一反應就是覺得這個小伙子太狂了,在羞辱自己;
可是今天他這個不上不下的情況,再加上這一年多和梁一飛的相處,對對方為人的了解,張松并沒有把梁一飛朝壞處想。
梁一飛是需要銷售人才,可是,沒有自己,人家未必找不到代替了;退一步說,就算是找不到合適的,中華鱉精還是賣得那么火,用不了一兩年,人家還是能培養出一批人。
不得不有些心酸的承認一個事實,如今已經不是擺個地攤、靠著膽子大勤快就能賺到錢的年代,自己落伍了。
人家找自己,是在幫自己。
“哎…”張松嘆了口氣,把煙頭掐滅。
眼前煙灰缸里的煙頭已經堆滿了。
“你這人也有意思啊,三天兩頭不著家,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吧,我不跟你鬧騰,你自己坐那唉聲嘆氣的。干什么啊,這個家就讓你這么煩?”
后面樓梯上走下來一個穿著睡衣的女人,臉上敷著如今國內還很少見的面膜,看不清容貌,不過寬大的睡衣,都掩蓋不住她梨形的身材,能看得出來,年紀不小了。
張松的結發妻子,李美麗。
一塊從農村出來的娃娃親,一開始共同奮斗的患難夫妻。
這幾年,張松錢越來越多,外面應酬越來越頻繁,接觸的年輕漂亮女孩子也多了起來,一開始還是逢場作戲,漸漸的,在外面其實也有了人,還不止一個。
這個層次的老板,誰不是家里紅旗不倒,外面彩旗飄飄,所以圈子里也時常有背后說梁一飛喜歡男人的傳聞。
“你怎么還沒睡啊?這都幾點了,還在那涂脂抹粉的,當心你胃病再犯了。”回頭看見家里的黃臉婆,也不知道為什么,張松嘴上不耐煩,可是那顆煩躁的心,卻覺得一下子有幾分安寧。
“我在樓上都能聞到煙味,你是準備回來嗆死我,娶個小的是吧?”李美麗大咧咧朝沙發上一坐,仰面朝天,說:“給你唉聲嘆氣吵醒了,干脆美個容。我說,你大半夜作鬼啊,嘆什么氣?”
張松本來不想講,可是這個心事又沒法對別人說,鬼使神差的,就把梁一飛請他去做市場的事說了。
聽完之后,李美麗露在面膜外面的眼珠子晃了晃,鄙夷的說:“我還當什么大事呢,你至于嘛,多好的事啊,你還考慮什么?”
張松被老婆鄙視了,頓時有點急眼,說:“怎么就是好事!我跟他當朋友處,我發財的時候,他還在坐牢,我跟他認識到現在,他一直叫我哥,現在反過來,我要叫他老板了!我這個面子朝哪里放?”
“朝褲襠里放!你還要臉啊!”李美麗又是風輕云淡的一揮手,兩只眼睛里露出了那種‘你個傻逼老娘都懶得講你’的鄙視表情,把張松氣得胃都疼。
“你天天在那說梁一飛怎么怎么厲害,怎么了不起,我耳朵都聽出繭子了,現在有機會,你干嘛不去?你也不想想,你在這辛辛苦苦的做針頭線腦,一年賺幾個錢?我講句真話,你能賺到錢,是因為現在沒做五金的本地大廠,只要國家開一個廠,你立刻完蛋!人家保健品呢,一個禮拜就賣出去一兩千萬,搞得好,一年賣幾個億不成問題,你來負責經銷,這里面的利潤多大,你哪怕跟著后面,分你一成,那都比你現在賺的多!”李美麗說。
“道理是這個道理,可我這么一大攤子,說不要就不要啦,這可是穩穩當當的進賬!保健品將來到底怎么樣,哪個說得清啊?”張松說。
“你要是真想去干,五金這攤子事,我來做啊。當初你一屁股兩胯債,五塊錢都湊不齊,還不是我幫著你起早貪黑做起來的,這一塊我都懂,擴大不敢講,守成那是綽綽有余了。”李美麗說。
這倒不假,老本行五金這一塊,在上軌道之前,張松和李美麗開得就是夫妻店,后來一切進入正軌,穩定下來躺著賺錢了,李美麗才當期了無所事事的富太太。
張松眉頭皺了起來,又點了一支煙。
“抽什么抽,抽死你都不嫌多!”李美麗一把給他香煙拽下來掐滅了,起身扭著腰去廚房,說:“我燉了點豬蹄湯,跟你喝一碗,補補你那豬腦子!”
“豬蹄補什么腦子啊!”張松無語說。
沒一會,李美麗端著一碗還冒著熱氣的豬蹄湯出來了,放在張松面前。
張松倒也沒再糾結補腦子到底是要豬蹄、豬腦還是人腦猴腦之類的問題,這一天在外面喝得太多,到家之后反而又累又餓,端起來就吃。
看丈夫吃得香,李美麗的鄙視眼神收斂了許多,語氣也緩和了下來,在邊上說:“老張啊,你也想想,你今年不小了,不是小年輕能重頭再來,禁不起啥大挫折了。要說干點別的,開個廠,你未必能行,這個梁一飛我平時也常聽人說,了不得的一個年輕人,他有腦子,你有能力,合在一塊干點事,有什么不好呢?”
“嗯。”張松一邊吃一邊恩了一聲,不置可否。
李美麗繼續說:“我知道你面子上拉不下來,覺得他比你年輕,比你出道晚,可你也不想想,這年頭比得是誰年輕嘛?三牌樓那個修自行車的老頭,你還記得吧,81年,我們才來濱海的時候,他就修自行車,我兩叫他大爺,覺得他了不起,有一門手藝,一天能賺好幾塊錢呢;可現在呢,他還是修自車,還是一天賺好幾塊錢。你說,是他有面子,還是你有面子?
咱們老家,那年下基層鍛煉的小劉村長,那年才21歲吧,現在人家都提了副市長了,以前的上級,全變成了下級,你再說說,是誰有面子?
我跟你講,現在人家還請你去,真到有一天,人家做著幾個億、十幾個億的買賣,你還在濱海開幾個小店,平時都不來往了,偶爾看到,客客氣氣點點頭,那時候嘴上還叫你一聲張哥,你心里什么滋味,真的有面子嗎?”
“你個老婦女,嘴怎么這么碎,說夠了沒有!”張松稀里嘩啦喝了個底朝天,把碗朝桌上一頓,沒好氣說:“我說了我不去嗎?!我這不是就在調整心態嘛!就聽你在邊上逼逼叨逼逼叨!有完沒完,行了,上樓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