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來幾個老板,倒是不認識,不過路上介紹過了,都是南江省里買了國營企業的私企大老板。
論身家,梁一飛在里面也就是普普通通,其中有一個老板把隔壁中領市兩個大型紡織廠一塊拿下來了,那是加一起三四千人的超級大廠。
可以說,南江省企業改造的杰出人物、領軍人物,今天基本都到了,本人有事真過不來的,也派了專人來。
可是,今天卻不是開會,國資局先派車,把梁一飛接到了省廳,然后又派了三輛車,由梁副處長帶隊,來了這處濱海市最大也是最老的工人區之一市運輸公司廠區。
來之前,省廳特意通知,所有老板不帶大哥大,不穿西裝名牌,裝著越普通越好,送他們來的車,距離廠區還有一公里就停下了,所有人下來步行。
很多老板,包括梁一飛在內,一開始都是一頭霧水,不知道省廳這是什么意思。
下車之后,步行過來的一路上,梁處長道明了原委。
今天來,是讓這些老板,親身感受一下,下崗工人的生活狀態,接受現場教育,希望他們在企業改革中,能盡可能的考慮到工人的利益,確保工人下崗后的生活問題。
嚴格來說,不是‘希望’,而是要求!
因為就在上周,濱海第一制藥廠出了一起重大事件!
事情太大,連媒體都壓著沒敢報道,梁一飛也才出院,所以他壓根不知道。
制藥廠從80年代中后期效益就越來越差,92年,也就是去年下半年,被賣給了一個外資老板,對方拿到廠子之后,立刻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革,一批人強制下崗。
當時的下崗方案,相對還算比較溫和分批次減少工資,三年之內,每年分別依舊能拿基本工資的六成、四成和兩成,給工人一個過渡時間,三年后,和廠子里完全脫離關系。
當時國資局和廠里也是同意的。
可這個方案,執行起來,才發現不對頭。
92年還好點,到了93年,下崗工人的工資從六成,銳減到四成,算起來就90塊錢,再加上通貨膨脹,而這一年物價上漲卻很快,這90塊錢哪里夠花?!
越來越多的下崗工人開始自謀生路。
有手藝的工人還好點,能出勞動力的男同志,也能賺口飯吃。
可是有些女同志就不好辦了,這些人要文化沒文化,要技術沒技術,以前在辦公室里干著毫無技術含量的重復勞動,天天打毛線聊家常,驟然讓他們去找工作,相當困難。
一部分年輕女同志,就利用起了女人天然的優勢。
當初,嵐韻湖沒有三陪,但濱海市其他歌舞廳,這種下崗女工來進行陪侍的情況十分常見。
制藥廠有個家庭就是這樣情況,一家人,父親、母親、兒子、媳婦,四口人全部下崗,日子沒法過,兒子出去蹲三輪車,這個媳婦背著家里去陪侍,幾個月下來,錢是賺到不少,人的心思也活泛了,過年期間,跟著個特區的老板跑了!
那家父母想不開,老太太喝了農藥,老頭子一氣之下中風,兒子把一腔怒火都發泄到了購買了制藥廠的外商身上!
要不是他買了廠子,如今一家四口還好端端的在廠子里上班,哪會有今天?!
制藥廠下崗職工兔死狐悲,感同身受,一塊跟著那人鬧事,堵了制藥廠大門,圍住了外商的汽車據說還打了人。
這事情一下子鬧大了。
省里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及時出面解決,采用了一個沒辦法的辦法,廠子先暫停生產,之前工資,全部按照七成發。
可人家外商不干了,談不攏,撤資閃人。
人跑了,事出了,原來已經頗有聲色的制藥廠,再一次陷入了停滯之中,各方面都沒落到好,外資一撤,制藥廠賬上根本沒錢,擠壓著一大堆貨,這個爛攤子只能國資局接手,政府掏錢來補貼廠子里的在崗和下崗工人。
所以國資局緊急把這批老板召集在一起,現場教育,打預防針!
政府就那么點錢,又要維持正常開支,又要搞建設,千萬不能再出類似的事了!
“你們講講,這個事能怪誰,哪方面都不能怪,外商的安置政策算是不錯的,廠子里的下崗工人一開始也是配合的,當地對下崗工人的再就業幫助也是有的,可誰能想到出了這么個意外情況,那小婦女跟人跑了!現在倒好,制藥廠以前還能發一部分下崗工資,在崗的收入更高,可這么搞下去,現在停產,用不了半年,所有人都拿不到錢!”
梁副處長邊走,邊和一群老板說“有人講,這次事故純屬意外,是倒霉,可是同志們,老板們啊,你們想想,要是一個廠子幾百號幾千號工人一夜之間全部下崗,都沒工作,生活沒有著落,那這一類的意外,發生的概率會大大增加,今天是這個,明天說不定就是那個!我話說在前面啊,接下來不管是誰,不管哪個廠,再有類似事件,你們自己解決,國資局不會出面幫你們擦屁股!”
這一路上,就聽梁副處長一個人在說,其他人都沒有怎么講話。
講什么呢,無話可說。
大環境在這里,既然想占國營企業改革這個便宜,從里面分一杯羹,那同樣就得承受它帶來的其他種種要求。
說白了,便宜買廠,這等于是用自己的能力、手段、智慧,去解決很多老國企遺留問題,來換取國營企業的場地、設備、熟練工人。
當然,一些純粹是乘機挖國家墻角,倒買倒賣的人除外。
說著話,就看見不遠處一大片灰色的頂棚,運輸公司的宿舍區到了。
成立于1950年的運輸公司在70、80年代曾經是濱海顯赫一時的超級大企業,全市一切和車輛、運輸、交通有關的業務的運營、審批,都由運輸公司負責,最鼎盛的時候,下屬七個子公司,幾十個門市部,廠子澡堂、影院、學校、宿舍、甚至醫院,一應俱全,有六千多職工,幾萬的職工家屬。
到了80年代初期,隨著計劃體制的逐漸變化,運輸公司開始走下坡路,貨運分離、汽車進出口分離、汽配零件業務分離、公交、出租車業務分離…到如今,曾經顯赫的運輸公司,就剩下兩個主要工作,修理和教學。
運輸公司職工子弟學校,一個小規模技校,培養汽修工,幾十家門市部,留下了幾個,變成了小型汽車修理廠。
就這么一個學校,幾個維修點,要養活整個運輸公司目前還剩下的三千多職工和家屬,這里面百分之九十以上,都已經下崗,拿著一個月幾十塊錢最低的下崗工資。
今天帶梁一飛他們來,就是‘參觀’運輸公司這些下崗工人的生活狀態,親身感受一下這些下崗工人的難處。
“各位,你們自己進去逛吧,注意安全。”梁副處長說。
這片生活區不是后世的居民小區,而是一個巨大的蓬戶區,道路狹仄潮濕臟亂,卻又四通八達,電線胡亂的從房頂穿過,梁一飛找了一個有一口井,看起來干凈點的路口朝里面走。
在里面逛了有快二十分鐘,給梁一飛的感覺只有四個字死氣沉沉。
生活區里人很多,而且很多其實都是年輕人,但從這些人身上,看不到任何活力。
年輕人們幾個人聚在一塊,蹲在地上,百無聊賴的盯著黑白電視機發呆,年紀大一點的,三三兩兩的坐在門口,面無表情,也不怎么說話,三四十歲的人,卻給人一種安度晚年,或者老年癡呆的感覺。
走到一個開闊點的路口,終于看到了一個還算有點活力的場景一個污水橫流的公共廁所邊上,是個小賣部,小賣部窗口掛著塑料手槍、貼畫、皮蛋卷這些東西。
有個穿著破汗衫的中年大叔,蹲在門口,用小剪刀小起子一樣的工具,在制作夏天的涼拖鞋。
邊上已經做好了幾雙。
這人大概認出梁一飛是生人,說“老板,要不要買雙涼拖鞋啊,手工做的,便宜,皮實!”
梁一飛蹲下來,拿了一雙鞋看了看。
感覺手工一般,也不好看。
黑洞洞的小賣部房子里,還放著一些還沒上油漆的鐵制手工藝品,有小樹、小動物什么的,都是廢鐵絲、鐵條、車輪胎橡膠皮什么的焊接在一塊。
“師傅,這都是你自己做的?”梁一飛問。
“對,我以前是八級工,下崗了,手藝沒處用,做點小東西,賺一個是一個吧。”大叔又拿起來一雙鞋,說“買一雙吧,不好看,可結實,耐用,隨便你怎么踩都不會壞。”
說著,像是為了證明他自己的話,雙手抓著拖鞋,用力的拉扯了幾下。
咔嘣…一聲輕響,涼拖鞋的帶子被他扯斷了。
場面十分尷尬,梁一飛蹲在那,和拿著斷開拖鞋的大叔,大眼瞪小眼。
一陣風吹來,帶著隔壁廁所的臭味。
風中凌亂。
“這個…呵呵…生活艱難,不容易,讓你看笑話了。”大叔苦笑著搖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