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會一般有幾個目標。
討論方法、布置任務、統一思想。
今天華強廠這個會議,以后面兩個目的居多,尤其是最后一個目的:統一思想。
下崗這個事說到底,還是要靠中層干部來落實,中層干部和基層員工對于下崗之前的態度是一致的,不愿意。今天這個會,梁一飛這個領導的主要任務就是搞定這些中層干部。
一連串的立威,連續處置了兩個人,最后更是直接第一個逼的周全有自己要求下崗,之后會議進行的就比較順利,至少在明面上,所有的干部都開始認同‘下崗’這個決定。
整人事的吳愛國,逼走周全有,就是給這些干部提個醒:工人下崗,他們去統計調查說服,他們這些中層干部,誰能繼續干,誰丟工作,甚至進大牢,梁一飛說的算。
所以當立威的目的達到后,這個會開得時間并不長,算是一個領導層的動員,到了六點半左右就宣布散會。從明天開始,全廠通告。
散會之后,梁一飛沒走,讓吳三手泡了一杯濃茶。
“哥,這幾個人今天是沒什么話說了,可是真執行起來,他們會老老實實的聽話嗎?”吳三手把茶泡好,不太放心的說。
關系到自己的鐵飯碗,沒人愿意輕易的砸掉。
華強廠和嵐韻湖畢竟不一樣,嵐韻湖從一開始就是私企,人員流動快,領導層之間、領導和職工之間、職工之間,談不上什么交情,相互串聯的可能性有,但很小,即便聯合起來,粘合度也十分有限。
華強廠之前不一樣,它是國企,工人、干部,都是一起工作生活了十幾年甚至幾十年,關系盤根錯節,粘合度十分高。
今天開會,這些干部是給梁一飛逼的沒辦法,再加上為自己的工作考慮,表面贊同,背地里,會不會拖延塞責,陽奉陰違,甚至串聯在一起搞一些小動作,這都很難說。
社會大環境在這里擺著,不是講梁一飛是老板,想怎么干就能怎么干,歸根結底還是要看他管人的能力,沒這個能力,就是太子登基,也坐不穩皇位。
“你以為會開完了嘛?”梁一飛說。
“嗯?”吳三手一愣。
“會開完了,我還留在這里干嘛?”梁一飛拿起茶杯淺淺抿了一口,說:“今天這個統一思想的會議,剛才只是前半部分,接下來才是后半部分。”
搞人事斗爭,說到底就是嚇唬一批老實的,拉攏一批能干的,再干掉一批惹麻煩的,把自己人搞得多多的,把敵人的人,搞得少少的,局面就能掌握住了。
剛才那個短會,嚇唬是有了,干掉的還很少,至于拉攏,遠遠談不上。
“可是,人都走了啊?”吳三手奇道,沒人,怎么進行后半部分。
正說著話,忽然之間,忽然門口就響起很輕的敲門聲。
開完會,那幾個中層干部下樓之后,沒有立刻散去回家,而是在樓梯稍微停留了一下。
你看看我,我瞅瞅你,都有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感覺,都是一肚子話,可誰都沒率先開口。
尷尬了幾秒鐘,資格最老,年紀最大,也是剛才被梁一飛痛罵‘耳聾眼花’的劉德才先開口了。
“搞什么東西嘛!他一個小年輕懂什么,都搞下崗了,誰來干活?!都是廠子里辛辛苦苦干了幾十年的,哦他一句話下崗,就沒工作啊?一家老小誰來養?勞動人民到底還是不是國家主人了!于科長,你們宣傳科要講話!對了,公會也不能裝傻!于科長,你要去找工會李師傅!”
宣傳、財務,包括之前的人事,都是屬于廠辦監管著的,屬于后勤管理,和具體搞業務的產線、倉庫、市場平時屬于兩個‘陣營’,不過由于工作關系,宣傳科和公會又向來是共同進退的。
按理說,公會也屬于廠辦管,可華強廠的這個公會有個強悍的副會長李明浩,獨立性又比較強,在工人們中威望很高。
宣傳科主任于和平和李明浩私交不錯,以前在工作上,大部分時間也是旗幟鮮明的站在李明浩一邊。
關系十分復雜。
于和平嗯了一聲,說:“這個事公會肯定是要知情的,好多工作需要公會來做。”
“對,小于說得對,公會是代表工人的,這事公會出頭反對最合適!”劉德才義憤填膺的說:“紀律不好,那就新制定規章,嚴格執行,有幾個害群之馬,批評教育處分也是應該的,可怎么能把全廠一半以上職工的飯碗都給砸掉呢!瞎胡鬧,簡直就是瞎胡鬧!國家的廠子,就不能交給這些資本家!”
其他幾個人也紛紛點頭,聊了幾句不疼不癢的話,各自散去。
保衛科科長余飛翔朝保衛科走去,他摩托車停在保衛科,準備取車回家。
路上路過那面之前粉刷的墻壁,余飛翔的腳步停留了片刻。
墻壁上還有新鮮的白灰,兩三平米脫落的墻皮,至今還有三分之一沒有粉刷完。
“老余,老余…”
倉庫主任周全有不知道從哪冒了出來,在墻角鬼鬼祟祟的沖余飛翔招手。
“你怎么在這?”余飛翔下意識回頭朝辦公樓梁一飛的窗口看過去,見窗口沒人,趕緊三步并兩步走到周全有邊上,一把把他拉到墻角后面。
“我一直在等你,我…”
“老周你別說了。”余飛翔打斷了周全有,看了看四下,雖然沒有人,可還是有點不放心,壓低聲音講:“這樣,你先走,我晚上去你家,到你家聊。”
“好好好。”
等周全有遠去了,余飛翔才重新朝保衛科走去,回到保衛科,點了一支煙。
他心里面有事。
倉庫里那些汽水、中華鱉精私下倒賣,是他帶著保衛科,和周全有聯手一起干的!
汽水的錢已經分了,他拿的,不比周全有少,按照當時的分賬,他和周全有一人成,剩下的四成,分給保衛科和倉庫其他參與這件事的人。
周全有來找他干什么,他心里一清二楚:那幾百箱中華鱉精其實沒賣掉,藏在他家老房子里。
這玩意還沒面世,沒人買,不過現在保健品市場這么火,新來的這個廠長自己就是靠著出點子、開拓市場起家的,所以他兩認定,一旦投入市場,銷路肯定不錯,到時候一切上了正軌,再想弄恐怕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了,所以先搞出來幾百箱,就等著中華鱉精上市。
萬一能像三株、太陽神那樣供不應求,那這幾百箱中華鱉精,賣出個高價,足夠他們少奮斗十年!
周全有丟了工作,肯定是找他談這些中華鱉精怎么處理,怎么分。
可是現在,余飛翔心里有了其他的想法。
剛才開會,周全有被迫辭職,他親眼看到,一開始梁一飛說什么‘判十年挖煤礦’之類狠話的時候,不光是周全有,他心里也咯噔一下!
梁一飛真要追究,周全有十年,他也十年,周全有挖煤礦出礦難,他這個保衛科長大概也得脫層皮!
可事實上呢,周全有被逼的辭職,而他這個保衛科長卻沒事,連崗位都沒變。
現在關鍵是,梁一飛到底知不知道失竊是周全有一塊干的?
想了一會,余飛翔猛地一拍腦門!
他媽的,怎么可能不知道!
周全有就是個管倉庫的,廠子里的巡邏、治安,全部是保衛科,丟得可不是一瓶兩瓶,一箱兩箱,要是保衛科不放水,周全有怎么把幾百箱的貨運出去?
難道挖地道!
連孩子都能猜得到,這事保衛科肯定參與了!
以梁一飛的精明,會不清楚?!
那他為什么動周全有,卻沒揭破自己?!
是因為自己混過社會,有點社會關系?
扯淡呢吧,濱海市道上的挑尖的大哥何云飛,和梁一飛是老朋友了,自己認識的那些道上的小混混,不要講何云飛,就算是看到何云飛手下的任鵬,那也得裝孫子叫一聲哥。
至于派出所那點關系,就自己平時喝酒的那幾個片警,能幫著自己和梁一飛作對?
開什么玩笑,人家在市局都有關系!一句話,所長搞不好都能換掉,還在乎幾個片警?!
是忌憚自己在廠里的影響力?!
換成別人,劉德才,或者李明浩,那有可能!
可偏偏自己不行,自己底子不干凈,人情再大,大不過法,自己的的確確黑了錢,偷了貨的。
再說,廠子里真正擁護自己的,都是那些和自己一塊分了黑錢的人,指望這些人死扛,不可能,真追究起來,為了自保,絕對有人迫不及待的賣掉自己。
那梁一飛為什么不拆穿自己?!
這意思還不明確嘛?!
想到這里,余飛翔陡然驚醒,在安安穩穩過日子和冒險發一筆橫財之間猶豫了片刻,最后一狠心,掐滅了煙頭,離開保衛科,重新回到了辦公樓里,噔噔噔上了頂樓,來到廠長辦公室門口,輕輕的敲了敲門。
無獨有偶,和余飛翔一樣,冷靜下來思考個人利弊得失的,并不止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