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一飛重重發落了人事科科長吳愛國,可誰都不知道,其實他心里對吳愛國并沒有準備進行太嚴肅的處理。
雖然住院,但畢竟接受華強廠已經有一段時間,明面上有何新福,水面下有項沖鋒一家子當耳目,對于華強廠的主要人員情況,梁一飛還是比較了解的。
華強廠的中層干部里,人事科的吳愛國,其實算是個老實頭。
和財務一樣,人事權,其實都在廠領導手里,財務有時候還能跟一般員工擺擺架子,和其他部門推諉扯皮,但人事不同,完全是領導怎么說他們就怎么做,沒什么實際的權力。
吳愛國平時在廠里和誰都很少紅臉,雖然和當代其他工人一樣也有磨洋工懶散的毛病,但總的來說,用大眾眼光看,就是個老老實實的好人。
今天遲到的這些人,有一個算一個,如果說理由最充分,最能原諒的,反而是吳愛國,他說他鏈條掉了,梁一飛相信。
可是,梁一飛還是要當著這么多人嚴肅處理他,甚至罵他。
一來他倒霉,正好是最后一個來的,觸了霉頭;
二來,現在華強廠的情況,和當初嵐韻湖不一樣,需要挑一個軟柿子來立威。
嵐韻湖之前就是私企,龍蛇混雜,社會氣很足,要立威,就得拿最狠的來立威才能嚇得住人;而華強廠不同,工人們再怎么著,本質上,都是小老百姓,過慣了安逸日子,聚在一塊是條龍,分開全是蟲,用個老實頭來立威就足夠起到效果。
而且,這樣的老實頭,不敢鬧事。
第三嘛,也是今天梁一飛要辦的一件大事:下崗。
從廠子里‘微服私訪’一圈下來,他愕然發現,之前想著先應付過這段時間,等中華鱉精上市,再來搞人事,搞下崗,恐怕不行。
廠子里的狀況觸目驚心,現在不動,會直接影響到未來的生產和銷售。
所以他下了狠心,在短時間之內,把人員調整、廠風紀整頓、退休工人丟包袱,這幾件事,快刀斬亂麻,一起辦了!
辦這些事,人事科的工作量很大,也會很難,這就需要有個任勞任怨,業務純熟,跟自己一條心的人事科主任來具體操作。
吳愛國,很合適。
所以,今天對他,梁一飛雖然發了大火,可其實是一個敲打,要是吳愛國真被嚇到了,能老老實實的,未來可用;反過來要是敲打一下,反而敲打出了他的反骨,那也正好,就從他開刀,換掉人事科這個關鍵崗位。
這是后話,果然,痛罵了吳愛國一頓,在場其他人的明顯變得戰戰兢兢起來。
要是擱在之前,下崗是個敏感話題,要是忽然說出來,那在場這些人絕對得炸鍋,第一個反應就是不同意!
可此時,中層干部沒卻過于激烈的反對,只是面面相覷。
呵斥走了吳愛國,梁一飛的態度反而溫和了起來,抱著茶杯,不急不慢的掛掉上面的茶葉,說:“叫大家來,就是商量的,有意見,有想法,現在可以提,咱們民主集中制嘛。”
眼皮一翻,掃了在場眾人,把杯子在桌上輕輕一頓,說:“現在不說,以后就不要再講了。”
大家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還是資格最老的二車間主任,那個接孫子導致遲到的劉德才,問:“廠長,廠子自從您接手以來,不是干的紅紅火火的嘛,您看啊,欠款也還上了,拖欠的工資也給了,您還帶著我們轉型做保健品,現在保健品多好賣啊,將來指定能賺大錢,干嘛好端端的要下崗?”
倉庫主任周全有道:“對對對,廠子里的都是熟人,兄弟姐妹,在廠子里干了這么多年,沒功勞也有苦勞。”
“人都下崗了,誰干活啊?廠長,未來廠子要發展,依靠的就是這些有經驗的熟練工人嘛。您再去招聘,錢不少花,招來一批新人,活干得還不行。”保衛科余飛翔說。
有一個說話的,就有第二個,緊跟著第三個第四個。
語氣都很謙遜,誰也不想再被梁一飛指著鼻子罵滾出去,可態度都很明確,沒人想開下崗的口子,在這個問題上,廠里的干部和職工是站在一條線上的。
下崗是條紅線,這條紅線不打破,甭管是私企還是國企,大家都有安穩日子過,可一旦開了口子,那就意味著鐵飯碗沒了,下崗的自然失去了工作和生活來源,留下來的,也要小心翼翼,隨時可能被辭退。
等他們說的差不多了,梁一飛問:“說完了?我說兩句?”
“廠長您指示。”宣傳科于和平說。
“我說說我今天下午的見聞吧。先講安全保衛。”
梁一飛看向余飛翔,說;“門衛室打麻將,我叫門半天都不開,要是外面客戶來了,上級領導來了,看到這,誰還敢給我們政策,跟我們做生意?這個還是小事,我就不說了,老余,我想問問,你們保衛的人,是殘疾啊,還是弱智啊?”
后面這話就純粹是罵人了,余飛翔不明所以,臉上有些掛不住,紅著臉翁聲說:“廠長,您這話不合適吧。”
“不合適?!我看合適的狠!”
梁一飛說:“我們今天開會,決定廠子的將來,這么大的事,也就十個人冒頭,你們倒好,刷一塊兩平方米的墻壁,就要用六七個人,我剛才從窗口看,到現在還沒刷好?這不是殘疾,不是弱智,是什么?我從大街上找兩沒手沒腳的叫花子來,用嘴叼著刷子干活,干得恐怕也比你們快吧?你還好意思說,我招新人來,干不了活?!”
磨洋工,屁大點事搞一大群人,一直是這樣,可像梁一飛這樣當面毫不留情的挖苦諷刺出來,卻還是第一次,把余飛翔臊得無地自容。
梁一飛哼了一聲,說:“要不然,以后你們保衛科也別下崗,五個人,拿一個人的工資怎么樣?反正你們五六個人,還干不了一個人的事。”
“廠長,我們…我們是沒干好工作,下崗的事,我,我贊成。”余飛翔猶猶豫豫的轉了口風。
梁一飛沒再看他,把矛頭轉向了二線主任劉德才。
“老劉,你說廠子里干的紅紅火火?你是不是年紀大了,出現幻覺了,耳朵聽不清,眼睛也看不清?”
劉德才不光是年紀大,也是廠里的元老,功臣;
廠子里的老同志跟他關系好得很,年輕的、中年的一批骨干,很多都是他手把手帶出來的學徒。
在工人之中的威望,比李明浩低一些,但論和很多人的私交,卻比李明浩要更深。
剛才說保衛科,還是群嘲,輪到他,就變成個人矛盾,指名道姓的罵他個人,劉德才受不了了,梗著脖子說:“廠長,剛才我就想說了,你是領導,你有錢,可你也不能罵人啊!我都58了,為廠子辛辛苦苦干了幾十年,你才多大,毛長齊了沒有?來了才多久,就這么講我,你憑什么?!”
“想不通啊?那我帶你去你們二線車間看看!”
梁一飛說:“滿地的煙頭,機器上全是煙灰,我說這個機器怎么那么容易壞呢,你是老同志,你比我懂啊,那怎么你們車間就亂成這個樣子。”
說著,對一車間主任白亮亮點了點,“你們車間也沒好到哪里去,我還看到有明火!”
白亮亮年輕些,相對老實膽小,正要說話,梁一飛就打斷了他,繼續問劉德才,說:“老劉啊,工作守則就貼墻上,上工的時候該怎么干,一清二楚,那你要不是看不見,就是明知道不合規,也不管。要不然,你不認識漢字?”
“廠子里多少年都是這樣,也沒出事故嘛。”劉德才說。
“以前的惡習我就不說了。就說現在吧,你們車間那條產線,是花了大價錢請老外來修好的,為了搞點錢發工資、進原材料,我連嵐韻湖的盈利都貼進來了,好不容易在股市里搞點錢,還差點被砸死!為了什么?還不就是為了抓緊生產!”
說著,問何新福:“我千叮嚀萬囑咐,產線要全力開動,一切保生產,一切促生產,你向各部門傳到到了沒有?!”
“傳達了!”何新福說。
“那就奇怪了啊!老劉,要原料有原料,要工資有工資,加班還有加班費。可在工作日,你們第二產線,到崗的人還不足應到人數的一半,剩下的,扯淡吹牛的,比干活的還多!你們就這么紅紅火火?就這么把我這個領導的話當耳邊風?”
說著,一拍桌子,質問:“墻上貼著規章制度不執行,不是眼瞎是什么?廠子里的決策當耳邊風,不是耳朵聾是什么?!你既然看不到產線的問題,也聽不清領導的指示,不下崗干嘛?!我看你下崗后,回家帶帶孫子,非常好嘛!”
劉德才頓時語滯,嘴角抽抽了幾下,手微微發抖,可是也無從辯駁。
“廠長,廠長,您消消氣!我工作也沒做好,以后一定改正!”倉庫主任周全有大著膽子拿起水瓶,要給梁一飛加水。
遲到的三個人,一個滾了,一個被罵耳聾眼花,周全有算是看出來了,梁一飛接下來大概就得劈頭蓋臉的罵他。
于是干脆端正態度,主動認錯。
梁一飛把茶杯朝邊上一挪,讓周全有拎著水瓶很尷尬的站在原地。
“周全有,你不光是工作沒做好的問題吧。”梁一飛盯著他,一字一句的說:“他們幾個,是工作態度問題,是習慣問題,說到底,是人民內部問題。你是什么問題,你自己心里沒點數,跟他們性質是一樣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