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的紅杉樹下,尼姆巴斯持劍而立。
無窮的邪氣從他體內迸發,在英雄的掌控下,「黑魔劍」展現出了真正的力量。
漆黑的劍芒一掃而過,樹枝搖曳,樹干向后傾倒,大地隨之一震,濺起茫茫塵埃。近十人才能合抱的粗壯古樹,被尼姆巴斯一劍斬斷,只留下一截切面整齊的樹樁。
“尼姆巴斯,你還好嗎?”
隨著男孩收劍,一旁守候的厄里希牧師關切詢問。
“我從沒感覺這么好過。”
尼姆巴斯頭也不抬,只是凝望著那把賦予他無窮力量的魔劍:“有了這把劍,我可以擊敗一切敵人,地獄魔王也不是我的對手!”
聽他這么說,厄里希也如釋重負:“拯救眾生的希望,就落在你身上了。”
“我會做到的。”尼姆巴斯堅定道。
告別尼姆巴斯后,厄里希趕忙將這份好消息,告訴給關押的斯麥德男爵。
監牢中,斯麥德男爵背靠墻壁,閉眼假寐。他的臉上沾著干涸的血跡,灰頭土臉的模樣,早已不復出征時的意氣風發。
厄里希沒有吵醒他,而是與他并列而坐,在狹小的牢房中,等待著地獄魔王的來臨。
“想不到…最后迎戰地獄魔王的,竟然是被詛咒的「黑魔劍主」。”
不知過了多久,斯麥德緩緩開口,還在為那把魔劍耿耿于懷。
厄里希側身看他:“我們完成了薩姆森審判長的委托,之后的一切,就全部交給英雄了。”
“是啊…完成了任務,我們也算死而無憾了。”斯麥德與他對視,“厄里希,你擁有‘燭眼’的力量,我還剩多少時間?”
牧師將食指點在眉心,男爵頭頂,只剩最后的燭芯還在燃燒:“不足半日。”
“為我接引吧。”
斯麥德將頭低了下來。
“我愿意向神懺悔。我做過一些不可饒恕的錯事,我曾偷喝父親的美酒,又在被人發現后,騙他們說這全是我長兄萊恩的主意。我也曾偷看我的姐姐沐浴。我還在未經調查的情況下,處死了一些違背律法的無辜者。你說有著種種罪孽的我,靈魂還能去云中城嗎?”
厄里希凝視著斯麥德,他是東方公爵最小的兒子,年紀與自己相仿,話語中卻充滿死志。
“事情會好起來的。”厄里希安慰道,“尼姆巴斯曾改變我的命運,這一次,他會拯救所有人。”
“我還記得,我的家人和我道別的情形。”
斯麥德卻絲毫聽不進去,自顧自地說:“他們說了一些奇怪的話。當時的我,還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現在終于想通了。他們全都知道,知道這是一場有去無回的旅程,知道地獄魔王會毀滅一切,卻沒有一人將真相告訴我。”
斯麥德抬眼,這一刻的他,顯得格外無助:“你說,如果我活下來了,我該如何去面對他們?面對讓我送死的家人?一定是我曾經做的錯事,招來了神的懲罰。屬于我的最好歸宿,是死在這場戰爭中,已經沒有什么值得我留戀了。”
厄里希不知如何排解男爵心中的痛苦,只好擁住他,將手搭在他的后背,感受著他不安顫抖的身軀一點點歸于平靜,這才開口道:
“男爵大人,還記得您在出征前說的話嗎?您為拯救神圣王國的付出,我全都看在眼中。如果您不嫌棄的話,我愿意成為您的侍從,用生命守護您的安危。”
斯麥德感動地笑了起來,不管厄里希的話出于真心,又或者只是一種安慰,終究給了他活下去的勇氣:
“侍從怎么夠?等戰爭結束,如果我們能活下來的話,我要讓我的父親封你為榮耀騎士,讓伱永遠守護在我身邊…”
“厄里希牧師,你的朋友醒了!”
遠處傳來了女子的呼喊聲,牧師露出歉意的眼神,男爵也表示理解:“去吧,你堅持要帶上那人,一定有很重要的話跟他說。”
厄里希起身告別,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
“小子,我記得你。”
布奇醒了過來。
等待著他的,不是裁判所中無休止的拷問與酷刑,不是陰暗沉悶的靜室,而是一片廣闊的空地,還有一個他有著些許印象的面孔。
“你就是搶了我兒子未婚妻的那個家伙。”
“你…”布奇張了張嘴,記憶回到他與切茜婭訂婚那天,他在教堂外遇見的,就是眼前的男人,當時還起了些許爭執,“你是格瑞塔磨坊主?”
洛恩·格瑞塔點頭道:“聽著,對于你的遭遇,我感到非常遺憾。那天我并不是有意要和切茜婭起爭執的,我只是想在圣戰來臨前,為我的家人留下點什么。我很后悔當時的選擇,我的母親一定對我失望極了,希望你能原諒我的過錯。”
“我并不怪你。”布奇說,“切茜婭在哪?你看到她了嗎?”
“切茜婭她…”洛恩沉默了,他看了布奇幾眼,不知如何開口,“還是讓牧師跟你說吧。”
不多時,厄里希趕了過來:“你終于醒了,布奇·圖拉利昂。”
“到底發生了什么?我怎么會在這里?”剛剛蘇醒的布奇,懷著滿心的疑問。
厄里希解釋道:“我在裁判所中發現了重傷的你,并將你帶了出來,不用擔心,你現在已經安全了。”
眼前的布奇,與厄里希記憶中英俊的精靈判若兩人,單薄的衣衫下,是拷問留下的深可見骨的血痕,他的臉上烙著異族的標志,丑陋的火印會伴隨他直到永遠。
感受到牧師的視線,布奇伸手去摸自己的臉龐,卻立即痛得將手彈開,好一會才緩過來。
見眾人神情肅穆,氣氛也有些凝重,布奇只是豁達地說:
“當我遇到切茜婭時,她并不知道我的容貌,還以為繃帶下的,是一張毀容的臉,沒想到現在真是了…你們知道切茜婭在哪嗎?她也在這里嗎?”
“布奇,切茜婭已經過世了。”眾人不忍回答之際,還是厄里希主動說道。
“什么?”精靈的神情凝住了,他伸出手,胡亂抓住厄里希的手臂,“不,這不是真的…”
“就在你離開后不久,疾病奪去了切茜婭的生命。她的靈魂沒能去往云中城,而是去了地獄。直到最后一刻,她都對你念念不忘。”
盡管心中不忍,厄里希還是將實情道出。
“我很抱歉,布奇,那一天我不該將你從教堂驅逐,我應該完成那場訂婚儀式才對。異族當中,也不全是作惡之徒,但現在一切都結束了。”
“怎么會這樣…”
布奇跪坐在地上,失神的雙眼透著幾分迷茫。
謊言與欺騙,沒有打消他對人類世界的向往,酷刑與折磨,也沒能擊潰他堅強的內心,唯有聽到那份死訊時,他終于堅持不住了,一直以來支撐著他的事物,都在頃刻間崩塌。
“我還沒有給她帶回最美味的蘋果,沒有帶回最好的小麥,我還沒來得及證明我對她的愛,為什么會這樣…”
淚水從布奇的眼中滑落,他好想告訴切茜婭,他究竟有多么愛她,只是再也沒有那樣的機會了。
地面突然開始震動,迪雅人的尖叫聲不絕于耳,在那大地的盡頭,遮天蔽日的恐怖身影正逐步將光明吞沒。
“「別西卜」正在靠近,它是執掌一切疫病與餓鬼的地獄魔王,快讓英雄尼姆巴斯做好戰斗準備!”
察覺到魔王臨近的恐怖預兆,厄里希不敢怠慢,無暇再去安慰沉浸在悲慟中的布奇,忙去尋找英雄尼姆巴斯的身影。
震動越來越強烈,房屋傾塌,大地開裂,驚慌失措的人們亂作一團。
在索多瑪城的城頭上,厄里希終于找到了怔怔發愣的尼姆巴斯。
“沒有時間遲疑了,尼姆巴斯,你現在必須出城迎敵。”厄里希晃動著尼姆巴斯的肩膀,試圖喚醒男孩的意識。
尼姆巴斯卻充耳不聞,他抬起一根手指,整個手臂都在顫抖:“看…”
順著男孩所指的方向,厄里希看到了那個怪物。
怪物的上身如蒼蠅,下身如蛆蟲,身高萬丈,占地百里。
它行一步,便是天崩地裂,它動一下,便是山呼海嘯。河流被它踏斷,山岳被它踩平,阻擋它的一切都會煙消云散。
它是主宰地獄,屠戮眾生的魔王,非「天使」與「使徒」所不能敵。
哐當一聲,「黑魔劍」從尼姆巴斯手中滑落,重重地摔在地上。
“牧師…我可以斬斷大樹,但我要如何對付它?對付地獄中的魔王?”
男孩顫抖的語調中,帶上了幾分哭腔,面對侵吞萬物的地獄魔王,他只想遠遠逃離,根本沒有與之對抗的念頭。
厄里希張了張嘴,最終什么也沒說出。
也許這就是預言中的死亡,就算是英雄,也無力改變這一切。單憑一把「黑魔劍」,又怎么能擋住地獄中的魔王?所有人都難逃一死。
厄里希不怪尼姆巴斯,尼姆巴斯只是一個男孩,他已經承擔了太多不屬于他的責任與痛苦。
死亡來臨之際,厄里希握住了男孩的手,輕聲替他祈禱:“我雖行過死蔭的幽谷,也…”
吟誦到一半,厄里希看到了一個孤單的身影。
那人左腿受了傷,他用撿來的生銹鐵劍撐著身體,一瘸一拐地走出城,走向那攜無上威壓而至的魔王。
“布奇,快回來!”
厄里希停下吟誦,大聲呼喊著他的名字,想要叫住遠去的布奇,尼姆巴斯卻在這時露出愕然的神情:“牧師…他覺醒了,他成為了英雄!”
“什么?”
厄里希微微一愣,卻見布奇已經停下腳步。
“就是你害切茜婭病死?”
布奇拖著遍布傷痕的殘軀,舉起銹跡斑斑的鐵劍,質問那偉岸無邊的萬丈巨物。
回答布奇的,只有魔王的怒吼,怒吼卷起千層氣浪,幾乎要將整個城池掀上天。
烈烈風中,他嘶吼地咆哮,猙獰地落淚。
他揮劍,金色的劍芒直貫天地。
大地破開望不見底的深淵,天空也被斬成兩半。
他的劍撕裂了大地,刺破了天空,截斷了山河,斬落了星辰。
只一劍,山巒盡碎,群星移位。
執掌疫病與餓鬼的魔王,就此隕落。
在斷裂的紅杉樹樁旁,厄里希找到了那名精靈。
布奇背靠樹樁,半躺在地,眼中盡是惆悵。
“布奇…你是真正的英雄,你拯救了我們所有人!”
厄里希忍不住稱贊道,那份屬于英雄的壯舉,他恐怕永遠都不會忘記。
“牧師,還記得你在替我和切茜婭證婚時,說的誓詞嗎?”布奇突然問。
“當然記得。”
布奇又道:“你問我,直到死亡將彼此分離,我是否會永遠愛她。而我的回答是,就連死亡,也不能讓我們分離。”
“送我去地獄吧,厄里希。”布奇閉上眼,將頭仰了起來,“我會在地獄里找到她,然后親口告訴她,我對她的愛,究竟有多么熾烈。”
厄里希沉默片刻,這才將手抬起,覆在了精靈額頭上。
“布奇·圖拉利昂,你的生命即將抵達終點,你是否愿意為此生犯下的所有罪行懺悔,讓靈魂重新回歸神的懷抱?”
“當然不愿。”
漆黑的手臂撕扯著布奇的靈魂,將他拖入了地獄的最深處。直到生機消散的那一刻,他始終是笑著的。
聞訊趕來的眾人,只看到滿懷期待,笑著逝去的英雄,還有一旁黯然神傷的厄里希。
“厄里希,我們活下來了!”
從監牢釋放的斯麥德男爵,此刻也來到厄里希身旁,臉上露出劫后余生的笑容:“可別忘了你說過的話,我會等著你成為我的騎士。”
厄里希環顧四周,尼姆巴斯與父母相擁而泣,斯麥德男爵正一臉笑意的望著他,城中的迪雅人大呼小叫,慶賀這來之不易的勝利。
災難已經遠去,曇花一現、剎那綻放的英雄,從地獄魔王手中,拯救了所有人的生命。
厄里希長舒一口氣,緊繃的內心終于放松下來,現在是享受勝利的時刻。
“用燭眼看看我怎么樣?這回我可以活多少年?不過不要直接說出來,讓我猜一猜,五十年?還是六十年?”斯麥德打趣道。
厄里希也笑了起來,他將食指點在自己的眉心。然而下一刻,他臉上的笑容便凝固了。
斯麥德頭頂,僅剩的燭芯越來越微弱,仿佛一陣微風,都能將其吹滅。
不僅是他,厄里希視野所及的所有人都是如此。
死期從未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