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
韓彥心底驀地浮現出這兩句詞來,一時晃神。
再定睛看過去時,舒予早已經丟開了先前他當面談及她將來婚嫁的莽撞失禮,專心教小望之自己用筷子吃飯去了。
韓彥啞然失笑。
“愣著干什么?喝酒啊!”張獵戶絲毫沒有注意到兩個年輕人的這番眉眼官司,端著酒碗在一旁高聲催促韓彥,“這么好的酒,開了封,不趕緊趁香喝完,多浪費啊!”
說完,自己先仰頭灌了一大口,爽快得眉眼都快飛到天上了。
韓彥收斂心神,談笑暢飲,專心陪酒。
最終,這場歡宴依舊是以張獵戶酩酊大醉而結束。
舒予一邊收拾,一邊抱怨:“韓大哥,你可不許再這么慣著我爹了!每次都喝成這樣,辛苦收拾倒是次要的,可別再把身體給喝壞了。”
韓彥聽著舒予絮絮叨叨的抱怨,莫名就特別想笑。
女肖其母,舒予這副鼓腮瞪眼的模樣,像極了每次都在張獵戶喝醉后抱怨的張李氏,生氣又無奈,還有些許關起與忍讓。
這樣的家常,很瑣碎,可也很溫暖。
“我知道了。”韓彥輕聲笑應了一句,或許是酒精的迷亂,讓他失去了以往的自制,湊近舒予,低聲緩緩笑道,“你放心。”
聲音輕飄飄的,與其說是說話,倒不如說是呢喃。
舒予正忙著,沒聽清,可是卻被韓彥身上酒氣熏得直皺眉,連忙借著收拾桌子躲遠了一些。
“還有韓大哥也是。”舒予擦完桌子,看著雙頰微微泛紅,雙眼卻異常晶亮的韓彥,嘆氣勸道,“你說說你剛來的時候,豐神俊朗溫文爾雅的偏偏濁世佳公子一樣的人物,誰曾想竟然也是個‘酒鬼’!
“你可別學我爹,他是少時貪杯養成的習慣,長大后成家立業了,心里有了苦處不好跟妻子女兒說,又沒有別的消遣,就干脆自己悶頭灌酒。
“醉一場,睡一覺,等醒過來,就啥事兒都沒有了,繼續生龍活虎精神抖擻地奔生活。
“可是你不一樣!
“你有學問,明白道理,能文能武的,吟詩作畫寫字揮劍…哪一樣消遣不好,偏偏也一味地灌酒?”
舒予掰著手指頭,一一列數勸說道。
韓彥酒量好,這點酒本就不足以讓他喝醉,最多不過是有些微醺罷了,可如今一聽舒予這看似抱怨嘟囔的一大通話,原本微散茫然的眼神瞬間又聚斂清明起來。
舒予看出了他藏有滿腹的心思。
可是卻沒有點破,更沒有好奇地追問緣由,而是順著抱怨張大叔的話茬兒,順勢點了點他。
就好像是話趕話,恰好說到了這里。
可是韓彥知道,并不是。
舒予跟他們父子倆親近歸親近,可是一向分得清楚親近的界限,尤其是面對他時,說話向來委婉,偶爾還保留三分,何曾這樣看似無禮地直接抱怨過他?
她這是看出了自己一次次以陪張大叔喝酒為由,趁機借酒澆愁,所以特地違背了自己一向為人處世的準則,好心來提點他吧。
韓彥心里覺得暖暖的,又被這暖意薰出了些許的久違的委屈。
他也不想這樣啊!
身上背負的沉重的枷鎖,讓他無論何時都不敢揭下看似溫和實則疏離的面具,做回過去那個肥馬輕裘、恣意灑脫的自己。
也就只能偶爾借著陪張大叔喝酒的名頭,麻痹片刻,輕松片刻。
韓彥知道,經過舒予的這一番點撥,自己應該幡然醒悟,重新振作起來,可是他偏偏不想,任由心底的委屈彌散開去。
或許是那壇塵封的老酒太醉人,也或許是舒予方才的話太暖心,今夜,他突然想放縱一回,重新做回前世年少時那個只有在母親和長姐面前時,才會偶爾軟弱又恣意的自己。
“勾勾~睡睡…勾勾~睡睡…”
小望之迷糊不清的呢喃驟然在耳邊響起。
韓彥眼神緩緩聚焦,順聲定睛看過去時,就見小望之正打著呵欠,拽著舒予的裙角,撒嬌鬧困。
心里軟弱委屈陡然間盡數散去,迷茫的眼神瞬間變得清明起來。
“小望之困了?”韓彥身姿筆挺,溫聲笑道,“那快快洗洗睡吧。”
又看向舒予,微笑道謝:“辛苦你了。”
一瞬間,他又做回了平日那個溫文爾雅、從容淡靜的京城里來的大先生。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平靜如深潭的眼底,沉淀著委屈、沉痛、茫然、憂懼…
舒予看著眼前如枯木經春風一吹,陡然間煥發生機的韓彥,微微嘆息。
可是哪怕心里再苦,前路再艱辛,總得笑著過好當下的日子!
“那我們先去睡了。”舒予展顏笑道,“韓大哥也早點休息!明天還要編啟蒙的韻書呢!”
韓彥的意思是,“三百千”重在教授學童識字知事,所以他準備另外編出一套韻書來,教他們對仗用韻,將來不論是吟詩賦詞,甚或只是過年寫春聯,都十分有用。
韓彥笑著點點頭,揮手溫言應道:“我知道了,你們快去休息吧。”
小望之困得眼睛紅紅的,打著呵欠沖韓彥揮揮手,上下眼皮直打架,整個人都軟軟地靠在舒予的腿上,跟個掛件兒似的由她拖著走。
韓彥內心的委屈像是被一支柔軟的羽毛輕輕拂過,瞬間都消失不見,只剩下了暖暖的熨帖。
熨帖過后,是酸澀。
那酸澀起先只是一點,就如同舌尖碰觸到剛剛結出的楊梅,酸澀之余似乎還有一點點的回甘;可轉瞬之間,卻又如陳醋倒灌心間,將他整個人都淹沒了,幾乎透不過來氣。
就在即將窒息的那一刻,他卻陡然間掙脫出來,整個人如同熔鑄了一層盔甲,堅固異常,刀槍不入。
即便不是為自己,不為九泉之下長姐,不為大周朗朗乾坤、萬萬黎庶…
就單單只是為了小望之今后的每一天都能像現在一樣無憂無慮地安眠,他也不能任由自己頹喪下去!
氈簾后,傳來舒予輕哼的眠歌,模模糊糊的,聽不甚清,卻奇異地撫平了韓彥心底的翻騰不息的復雜情緒,讓他的一顆心不由自主的沉靜下來,隨著那曲調浮浮沉沉,安然如在幼時的搖籃里。
生命如斯美好,怎可消沉辜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