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荏苒…
今年的梅雨季似乎特別長,整個江南細雨霏霏,已經持續了快一個月時間。
空氣里都是水汽不說,還總給人一種處處帶了霉味的錯覺,這讓程紫玉時時煩躁,總不舒坦。
她扔掉了手中調了多次都不滿意的泥,終于推開了山上農莊主院門。
山上這先前被大火燒棄的莊子早就按著原樣給建了起來,她已經在這閉關好幾日了。
最近這兩年多,還是與她的預想偏差不小。
本打算回荊溪后好好琢磨技藝的她,又是荒廢了大把時間。
這幾日終于得空,她原預備將流逝的光陰追些回來的,可大概是由于心境,又可能是氣候緣故,總之幾天時間過去,既無靈感,也無手感,她愣是沒能弄出任何成果來。
一開門,她便瞧見了侯在外邊的桂兒。
桂兒當日在宮中受了重創,差點沒了。后來被程紫玉送回荊溪,幾番醫治下,到這些年才恢復了八九成。但當日脊椎受了傷,導致她左腳略有些跛。
大夫覺得問題不大,只要堅持針灸治療,再養幾年應該會恢復。
程紫玉心疼桂兒,一直將她帶在了身邊。
好在桂兒心志堅韌,從不在意他人眼光,反而覺得為主受傷是她忠誠護主的表現,是榮耀,不丟人!
程紫玉要給她說親,她也都以“夏薇夏柳,紫羿軒的姐姐們都成婚了,小姐身邊沒有貼心人”給拒了。
桂兒妥帖,紫玉便將紫羿軒交給了她打理。
先前負責紫羿軒的兩大丫頭微雨和輕雪,也已各自嫁人。
這兩人倒是有趣,嫁的都是李純的人,對象一個是明面上的親衛,一個則是暗衛。
程紫玉嫁去京城后,微雨作為紫羿軒管事經常需要出門。如此,她與李純留在荊溪程家的侍衛長接觸就多了。此外,他們一個在內院,一個在外院,每每京城和荊溪之間信箋的來往都要通過兩人傳遞,時間一長,便看對了眼。
兩人面上未有表露,卻早就心照不宣…
至于輕雪,當日大亂來臨時,入畫帶了不少人趕回荊溪,并領著程家眾人金蟬脫殼,其中諸多兇險,輕雪作為最后退出紫羿軒之人,對護送她撤離,并護她好幾次的暗衛生出了情愫。
那暗衛原本倒是沒什么心思,但因輕雪是程紫玉的親信,態度上始終沒法生硬。而在被困別院的那些日子里,面對輕雪的反照顧,百煉鋼到底化成了繞指柔…
兩王被抓,李純先行入京的那些日子,程紫玉便發現了端倪。她幾番一詐,兩個丫頭便紅著臉“交代”了一清二楚。
既是李純派下看護程家之人,人品和心性自然都不會有問題。既是兩丫頭喜歡的,她更不會干涉,自當全力成全。
程紫玉見過那兩人后,也是很滿意。
兩個家伙因著“監守自盜”正惶惶,怎么也沒想到主母如此“深明大義”。
這兩人之所以領的都是危險職務,正因家中無親,沒有后顧之憂,所以程紫玉一開口,他們便各自表示愿意留在荊溪自成小家。
后來程紫玉入京前,便備下了兩份厚厚的嫁妝。
李純那里自然沒意見,也拿了銀子出來給他們置了屋。
在大局定下,朱常哲登基不久,兩樁婚事便先后辦了。
兩侍衛繼續發揮所長,照應著程府的安全,而輕雪她們為了方便,也都搬去了工坊里住著。
兩年半前程紫玉回到荊溪時,微雨已經生下了孩子,一家子其樂融融。
空了多年的紫羿軒再次迎回主人,桂兒便成了新主管。
程紫玉和李純一直都在紫羿軒住著,李純攬下了工坊大部分事務,而程紫玉則待在紫羿軒…嗯,養娃。
她前幾日好不容易才盼來了遠離紫羿軒(娃)的機會,可偏就定不下心來。
“小姐,來信了。是宮里來的。”桂兒來莊上等著程紫玉,就為這事。
“宮里?怎么不早點敲門?爺呢?”
“爺已經瞧過信了,沒有大事,所以爺讓不用急著找您,奴婢本打算晚飯時遞信進去的。”
是太皇太后來的信,告知他們南巡之事。
時間定下來了,隊伍將在八月出發,還有兩個多月。
太皇太后的意思,是皇后剛做完月子,恢復很好,所以她總算能將后宮事務全都卸下,偷得這一身閑。整整六年的忙碌,她這次決意要好好游山玩水,讓程紫玉若是方便的話,便與七年前那樣,早些帶著孩子去迎,陪著她一道慢慢玩。
另外,她這次來荊溪是要住去重修的程家別院,并在那兒待個半年,好好休養一番。
除此之外,她給了恩典,王玥也會帶著啟泰一道南下。她允諾王玥與她一道來,一道走,好好玩玩,也帶孩子認認親,讓程紫玉先去王家知會一聲…
時間定了下來,那要忙碌的事也就多了。
程紫玉趕緊帶著桂兒回了程家。
前腳剛到家,后腳又有信到了。
這次是程紅玉找人遞來的。
說的,無非是他們去求了皇上恩典,將在八月跟著南巡隊伍一道南下。他們六年未回,這次要多待一陣,并會把孩子們一道帶來,讓程紫玉幫著何家安排一番,把他們的院落給收拾出來的同時,她在娘家的閨房也要收拾一番,她要回程家來住一陣云云…
程紅玉字里行間都是喜悅。
她當年隨了程紫玉入京后便一直未回。不是她不想,而是實在沒機會。誰能料想,原本一直唯恐生不出的她會一胎接一胎。
而且最令人哭笑不得的,是懷上三胎后一直在對天禱告要一個乖巧女兒的程紅玉,在兩年前生下的,還是兒子!
短短四年多的時間生了三個兒子,也是沒誰了。
據說,三胎生下后,深深恐懼于自己的“繁衍”能力,程紅玉有半年多都不肯與何思敬同房,還一度想將身邊的丫頭給何思敬收房。
最后還是何思敬找御醫要了避子方,才勉強保住了主院臥室里他的位置。
他們的三個兒子都很難帶且磨人,縱使家中仆眾不少,夫妻倆還是累得夠嗆。孩子都太小,老三身子還弱,夫妻倆到底沒舍得千里南下。
一拖一拖,就到了今日。
這次有機會隨大隊南下,兩人自不會錯過。
程紅玉在信的最后面沒忘對程紫玉多番感激。若不是妹妹給她帶了一個孩子,減輕了負擔,她怕是早就崩潰了。
而程紫玉也是慶幸,當日多虧走得快又沒心軟回頭,否則怕又得被程紅玉拖在京城一年半載。
李純更得慶幸,若不是當日義無反顧南下,若不是他“運籌帷幄”,若不是他一路都在用各種法子引誘兩個孩子走走停停,他的寶貝疙瘩,怕還沒法那么快到來。
是呢,李純心想事成了。
當日他硬生生將南下行程拖成了兩個月。那段時間的勤耕不輟,到底帶來了大收獲…
當時,到荊溪還沒幾日,程紫玉便開始了孕吐。
小小的念北擔心極了,拿小手撫著娘的后背,并惡狠狠看向了他的爹。
他知道,娘“病了”,罪魁禍首是爹!
他記得可清楚,在船上那兩個月,一到晚上,爹就不讓他進娘那屋。
那船上剛開始是好玩,可后來就沒意思了。何家表弟老闖禍還愛哭鼻子,他也煩了,開始想念娘那軟軟香香的被窩。
可,爹就是不讓!
還說什么“男子漢”、“羞不羞”的話,爹真是老糊涂了,自己還是個孩子好嗎?做什么男子漢?而且,爹怎么好意思說這話?
“爹每晚要和娘睡,爹不是男子漢!沒資格說這話!”
李純很認真將兒子提了起來:
“爹睡的是自家媳婦,跟是不是男子漢沒關系。爹娘是夫妻關系,睡在一起才是男子漢行為。”李純邊說,還意有所指地挑眼正要冒火的媳婦。“所以,男子漢只能和自家媳婦睡一床,越睡感情才越好,感情好才能給你添弟弟妹妹。等你有了媳婦,你就明白了。”
“胡說八道什么,別帶壞了孩子!”
程紫玉暴怒上來作勢要撕李純嘴,李純則任由妻子捶打并將人攬入懷中:“三歲了,這些知識該慢慢教了。萬事都從一知半解開始。”
他湊到她耳邊:
“兒子好不容易獨立,你可不能慈母多敗兒。你若一心軟,何家小子怎么辦?一定也會想爹娘,鬧念北。到時候也吵著要與娘睡怎辦?鬧著要回京怎辦?屆時你們三人同房,我便只能上岸喝花酒去了。”
程紫玉將義正辭嚴又理所應當的他橫了一眼又一眼。
所以,何家小子跟在他們身邊是他最求之不得的吧?剛好可以分散兒子的注意力,也成了搪塞應付她的理由…
兩人忙著私語,卻半點沒察,當時小小的念北已有了心事。
爹剛說什么?弟弟妹妹是感情好的產物?那爹娘只有他一個,是因為感情不好?感情不好,會吵嗎?會打嗎?娘細胳膊細腿的,怎么打得過單手就能提著自己并將自己扔去空中的爹?那娘豈不是要被欺負?
他突然想到宮里的老祖宗前一陣可不是好好教育了爹一番,讓他多努力,多照顧娘,不能欺負娘,要早日讓娘再生幾個的話…
念北覺得發現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一著急,當時就大哭起來。
只可恨,他爹真是個壞人啊!爹一見他哭,馬上便哄著帶著他上岸騎馬吃肉,給他買了個大紙鳶還有一大盒子飴糖。
然后,他就忘了照顧娘的事。
后來幾日更是這般,每回爹都能使出什么手段來,好幾次,他到吃晚飯就累壞了,醒來已是天亮。
哎!這叫他好幾次感嘆,這小孩子的身板,就是不頂用啊!…
念北看著面目憔悴的娘,再次想到了船上種種:
好幾次一大早他去給娘請安時,總能看見娘捶腿。
他很關心,娘卻說,只是腿酸。
腿酸?為什么?
那陣子的娘可懶了,每天睡到日上三竿還懨懨的,又說沒力氣,可明明船上的日子不是吃就是睡,她又不怎么上岸玩,有什么可累的?而且兩個月,娘一點都沒胖!
此刻想想,那些晚上,爹娘是不是在打架呢?而且顯然,每次都是爹贏了!
他突然想起有一次,他看見娘穿了個立領,那可是六月天啊,娘不怕焐出痱子嗎?他去拉了娘的領子,卻瞧見娘白白的脖子上有好多紅紅的蚊子包…
念北想到這一點,忍不住跺腳,暗罵自己當時怎么沒往深處想呢?分明是爹晚上不讓娘睡床,娘沒有帳子相護,這才被蚊子咬成了那樣!爹太過分了!
念北越想越多,還想到有一次他在娘手臂上瞧見一個淤青,娘大概是怕他擔心,還笑著說只是晚上從床上滾下來,不小心撞到了…
疏忽了!
疏忽了!
顯然娘是被爹踢下床了嘛!娘若是被爹保護著,肯定是睡在里床,怎么會滾下床?
真相了!
真相了!
這兩個月以來,娘一直在被爹欺負!
這才是娘得病的真正緣故!
可他這個做兒子的,竟然到這個時候才發現端倪!
當日,小念北雙目噙淚摟住因孕吐而面色發白的紫玉:“娘,您這么吐著,是不是因為爹欺負你了?”他問得簡單,可誰也不知他心里有多忐忑。既怕被肯定,又希望被否定。
“是呢!”程紫玉橫了李純一眼。“你爹最壞!”
小念北信以為真,氣呼呼跳下了程紫玉膝頭,沖上去對準親爹腹部就是大力一拳。
知道不是對手,他又速速退下,唯恐爹爹反擊時親娘會被殃及,所以他第一時間躲在了太爺爺的身后。
“你雖是我爹,但我必須警告你,從今往后,不許再欺負我娘,不準靠近我娘,不能與我娘同睡!”
小家伙拍胸擲地有聲,敵意分明,引來了哄堂大笑。
李純嘴角抽抽,程紫玉笑著摟過兒子。
后來,程紫玉與兒子徹夜長談后,才明白了兒子所憂。
又用了近一個月的時間,她才讓小家伙相信爹爹對娘沒有惡意,也不是在欺負。
事實,念北是不信的,可大夫說,娘肚肚里有二寶了,他這才勉為其難接受爹娘感情尚可的事實。
但他還是叉腰好好警告了那個囂張的爹:
“你要我完全信你,除非你和娘趕緊給我生一堆弟弟妹妹出來證明你的真心。否則,你就再別想和娘睡了,我娘由我來守護!”
為了讓那個尤其狡猾的爹做下應承,這話,小念北是故意當著一大堆人說出來的。
可那老狐貍卻抱起了他,相當鄭重與他勾指,向他保證:“一定完成任務!我們念北聰明縝密有擔當,當真了不起!爹會好好表現,你拭目以待。”
隨后,他笑得雙眼瞇起,更似狐貍。“孩子娘,聽到孩子的呼聲,也聽到為夫的應承了吧?你可千萬不能讓我們爺倆兒失望,聽見沒?”
老狐貍一臉算計,程紫玉牙疼。可孩子誠摯真心,叫程紫玉很心疼地不忍否定。
兩人的表情和神色反差太大。
所以,在一片憋笑聲中,心酸的,只有她這個做娘的!
當時的程紫玉下了一個決心:那老狐貍算計一套一套的,孩子在他手上,不但要成為擋箭牌,還會淪為活棋子。
這一唱一和,一真一假,她以后可如何招架?
所以,孩子以后還是離他爹遠些好。
于是在回荊溪沒兩日,程紫玉便說動了老爺子閉關,勸三叔陪三嬸休養一陣,隨后將程家工坊的管理丟給了李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