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這宴注定便不會尋常。
皇帝心情不錯,所以沖誰都和顏悅色。就連朱常玨前來敬酒也二話不說便連干了幾杯。
要說最近京中局勢也實在是劍拔弩張,這難得能放下爭奪和仇恨的觥籌交錯,也讓從皇帝,玨王,太子,到一眾皇親國戚都不由拋開成見,來享受這暫時的平靜和將越來越少有的平和。
于是,今日這宴尤其熱鬧。
逍遙王從自己那輩開始,便看多了皇子間的廝殺,心里不太痛快,今日忍不住帶著太子和玨王連喝了好幾杯。
氣氛熱起來后,不知是真的惦念緬懷,還是為了惡心太子,朱常玨竟也主動勾了太子肩,同坐一張桌,說起了兒時種種。
太子則依舊一副雷打不動的淡笑表情,不知是真被勾起了過往,還是在強忍。
這兩人在這種古怪氛圍里你來我往,在大量視線的聚焦中,半真半假地將氣氛一輪輪炒熱,倒是成了一道獨特風景。
程紫玉低低看著笑。
這種場景,若不出意外,應該是最后一次了。
幾個皇子里,前世第一個倒臺的是太子,今生不會。除去朱常淇,第一個倒下的,便讓朱常玨來吧!
難得的熱鬧,免不了多喝。
宴席未散,便已有不少人都喝多了…
而不遠處的女賓區,讓程紫玉感覺怪異的,可不止那些喝喝鬧鬧的虛偽男人。
她一直覺得有人用恨意滿滿的眼神往自己這個方向盯。
一開始的時候,程紫玉還盡力去忽視。
在她終于忍不住下去時,她冷不丁地回望過去,抓到的卻是宮妃區正瞪眼的文慶。
程紫玉有些迷糊。按理,自己并未與文慶正面交鋒過,是因為李純?因為嫉妒?因愛生恨?
“她是因為我!”文蘭開口。
朱常哲離京后,文蘭百無聊賴。她又沒有幾個朋友,這樣的宴席,自然是與程紫玉如影隨形。所以今日文蘭也是執意與程紫玉坐了一桌。
“她看的是我。從早上一見面,就盯上我了。”
“你做什么了?”程紫玉再次看了文慶一眼。對方那模樣,簡直就是想上來咬上一口才過癮。
“天地良心!我這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哪有時間搭理她?再說了,她時至今日都還是個姑娘,完全已同廢棋,你以為我還會浪費時間和資源在她身上?就是父王,也基本對她放棄了。對母國半點幫助沒有,要她又有何用?她費了朝鮮對她那么大的栽培,還敢瞪我?”
文蘭也是狠狠瞪了回去!
“她上次在我父王那兒搬弄是非,想要算計我入宮,那筆賬我都還沒跟她算,我對她也算是仁至義盡了!她若再敢囂張,我便要她好看!誰知道她又怎么了!病的不輕,得了臆想癥吧?”
雖覺奇怪,但既然不關自己事,程紫玉也就壓下疑惑,再不管那兩人大眼瞪小眼了。
酒宴散了便是花宴。
換了個地方,改到了慈寧花園。
但內容也未變,依舊是吃吃喝喝,看看表演說說話。
今日這場宴來的,大部分都是沾親帶故的皇親國戚,所以男女間的大防也略松。只簡單劃了男女賓場地,并未刻意的劃清不能過界。
程紫玉今日也喝了不少,這會兒有幾分昏昏沉沉,趕緊找了個地兒喝茶解酒。與她一樣喝多的女眷不少,這會兒嘰嘰喳喳,倒也熱鬧。
程紫玉入宮次數多了,在宮中也結交了幾個關系不錯的嬪妃,算是有說話的人。
尤其石貴人和田貴人,上次在王玥那事上明面幫了自己后,也算是有了交情。田貴人那里,程紫玉真心恭祝了一番,知道孕婦不適合戴寶石,便從腕上褪下了一對粉玉鐲子相贈。
田貴人謝了又謝,可那笑意卻并未至眼底,似乎有些…落寞?
這是何故?
眼下她這胎來得正好,皇后養病貴妃栽了,后宮正是一片祥和,至少面上很平穩,按理這胎十拿九穩,真沒什么好顧忌的。皇帝寵她,又給她晉了位份,送了一大堆的賞賜到她宮中,更親自讓御醫院給她弄個安胎固本的方子來。
剛剛還聽到皇帝讓于公公安排了將去年年底剛修繕完,最鄰近御花園的儲秀宮拿來給田貴人養胎。這是直接給了一宮主位了。如此,就連衣食住行都不怕會受氣啊。
老年得子,想也知道這孩子不管男女也都會很受寵,她們石家田家也算是有了靠山,這樣她還不高興?想不明白,真不明白…
另一邊,程紫玉又注意到文蘭和文慶到底還是杠上了。
兩人在花樹后邊爭執了一番,動靜還不小,引了不少人伸長脖子頻頻觀望,最后不歡而散。
“怎么了?”程紫玉坐到氣鼓鼓的文蘭身邊。
“也不知是文慶抽風,還是有人搗鬼,她偏一口咬定說今早我派人給她送東西了。”
“哦?送什么了?”程紫玉看文蘭那模樣顯然并不知情。也不知在鬧事的究竟是文慶還是他人,叫人只覺今日的怪事越來越多了。
“說我給她送了一籃子鮮果和一包果脯。”
“…怎么?”沒懂。
“說那籃子鮮果都是杏。那包果脯只有五顆。”
“什么意思?”
“沒懂吧?沒懂是正常的,可她卻沖我又是哭又是鬧又是罵,口口聲聲咬定我這是在裝!我裝?呸!我有她那么閑嗎?”
文蘭越說越氣,端了酒盅又干盡一杯,“她說,那籃子杏全被人取了果核,你懂了嗎?”
“杏…無核…無子。噗,幸無子吧?那么,五果脯,是果無福吧?她是不是覺得你在罵她:無子無福?”怪不得氣成那樣了。
“正是如此。可不是我做的!”
“她是如何判定做這事的主謀是你?”
“因為送東西的宮女不肯說身份,文慶宮里的老嬤嬤對她拉拉扯扯時,那宮女身上掉下了一封信。文慶一口咬定說那信上的筆跡是我的。說若不是那封信里涉及的都是朝鮮在京中的買賣,她一定將這事告發了去,治我一個妄議后妃,影射圣上之罪!”
“這樣啊…”
玩這種文字把戲的,的確不會是文蘭。“是不是文慶在宮里惹了什么仇敵,故意捉弄她?又或是有人想在你們朝鮮人內部煽風點火的?”
前一種倒是還好,與文蘭沒什么關系。但后一種,大概會有些麻煩。文慶本就不是善茬,被人挑事后,可別鬧出什么來。文蘭已與朱常哲綁定,難道是沖著朱常哲去的?
“我也是心有擔慮。總算文慶還知道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這事也沒聲張。等宴席散了,我便親自去走一遭,親眼去比對一下,看看那什么信箋可有問題。別的倒還好,可別真是我身邊流出去的,那我身邊豈不是有內奸?”
“嗯,小心為上吧。要不要我陪你去?”
“那倒不用。這后宮里,就她那樣的,還能對我做什么不成!”
“也是。”從文慶算計上李純,連皇帝都算計進去那刻開始,便注定她在皇帝身邊絕不會有好日子過了。此刻的她和將來的她,應該除了一個位份,也不可能再有其他了。她又還能做什么…
一刻多鐘后,文慶身邊的老嬤嬤到了文蘭身側說了幾句。
文蘭起身便要隨她去。
“去哪兒?”程紫玉問。
“就慈寧宮外邊的更衣處。文慶去拿信箋了。我便去瞧一眼。既然要比對,便有爭執的風險,我可不想在慈寧宮再與她鬧起來,丟了朝鮮顏面。我這心里不踏實,那信箋我得看一眼才穩妥。”
文蘭帶著幾分憂心去了。
見她往外走后,程紫玉給了柳兒個眼神。
柳兒會意,便跟了出去。
過了一小會兒,柳兒回來了。
“文蘭公主的確是進了慈寧宮外不遠處,一間用作女賓更衣和休憩的偏殿里。外邊也有伺宴的宮女把守著,奴婢跟近了幾步,不多一會兒便見慶嬪也步履匆匆進去了。應該是沒問題。”
“那就好。”
然而,等了半刻多鐘,不見文蘭回來,程紫玉莫名有些心慌。
按理最近宮里宮外都挺老實,她倒不是怕有人會膽大包天瞎蹦跶,主要是擔心狀況復雜時文蘭會應付不過來。
“咱們也去更衣吧!”程紫玉帶了柳兒和桂兒出了慈寧宮。
三人往柳兒示意的那個方向走去。
剛行了不到二十步,她們便見遠遠的,文慶那老嬤嬤又哭喪著臉跑來:
“郡主來得正好。趕緊來幾個人幫忙。文蘭公主和慶嬪一言不合打起來了。兩邊氣性都大,一個抓臉一個揪頭發,怎么都不肯松!
我們主子臉都被抓花了,怕是要破相!奴婢們實在拉不住,為保主子們的母國顏面,老奴不敢張揚,剛剛把守著那偏殿外門的奴才給支開想找人幫忙,您過來就好,只求郡主您幫個忙。”
“額…”文蘭文慶兩人有宿怨,今番顯然有人執意挑撥,這兩人打起來,若鬧大了,怕是要著了道。
“柳兒,趕緊跟著嬤嬤先去拉開人。”
柳兒得命,跟著那嬤嬤快速往那院中跑去。
程紫玉也不由加緊了步伐。
好在離得不遠,這會兒宮人們雖進進出出,但注意力都在慈寧宮。
只是不知究竟誰在搗鬼。
離得近了,程紫玉和桂兒也聽到那偏殿宮墻那邊有打砸聲傳出。而那門口,也只剩了一個掛著眼淚原地亂轉的小宮女。
“郡主,快!您快進去勸勸!”小宮女跺著腳,趕緊推開門。“文蘭公主聽您的話,您給勸勸,再鬧下去,今日雙喜臨門的,怕兩位主子都要受罰。”
程紫玉和桂兒抬腳往里邊跨…
腳步踏出去的一瞬間,程紫玉心頭一閃,暗道不對。
她突然想起來,文蘭自打上次暗殺事件后,出門連綠喬都不帶了。身邊帶著的都是有武藝的丫頭,真要和文慶打起來,哪里需要自己的人來幫忙拉開和勸架?就憑她今日身邊那兩個丫頭,對付七八個膀大腰圓的嬤嬤一起的圍攻都沒問題吧?
所以,一定有哪里不對!
自己關心則亂,只想著今日處處反常,怕有人在算計朝鮮人而對朱常哲不利,卻連如此低級的漏洞都沒能看出來?
難不成…是沖著自己來的?
程紫玉心頭一顫,連連縮腳,哪知身后已有一把力撞了上來。
她一個趔趄,往前栽了出去。
身后大門已經砰地一下關上。到底沒能躲開。
“小心!”
眼見程紫玉要栽倒,桂兒的第一反應便是伸手去拉,下意識也跟著往前走了兩步。她另一手自然沒忘后擺頂門,這才發現那門紋絲不動,壓根不是輕易能推開的。
而隨著院門被合上,桂兒耳邊已有不止一道風聲襲來。
門后本就藏著人,這會兒全都站位到了她的身后。
她右手拉人,側身后望的同時左手出擊。
側后方不止一人,桂兒聽出來了。她暗叫糟糕,往后肘擊的同時,還用足勾了門邊幾個花盆往后踢去。
可身后的動靜和她擊空的手肘讓她心沉了下去。
接連踢出的幾個花盆全都應聲而碎,卻沒擊中一人。所以全都是練家子。
單手難敵多人偷襲。要栽!
在護住程紫玉的前提下,她身后的空檔也暴露了出來。
果然,棍棒已經砸來,在她后頸發出了一聲悶響。
這個瞬間的程紫玉也才明白在墻那邊走來時聽到的那一串打砸聲,實際上,要么是柳兒被偷襲時發出,要么是這幫人為了引自己上鉤的賣力演出了。
面對柳兒都能速戰速決,她不用回頭也能猜到,身后偷襲的絕對不止一人。
“救——”救命的救字剛一出口,程紫玉便覺身后一重,左手一松,桂兒倒下了。
程紫玉那桂兒的力帶了一把沒站穩,跟著后仰跌倒,勉強避過了原本沖著她后腦勺來的一擊。
可她今日運氣真真差極了。
摔下去撐身的手一只磕在了門邊的石階上,掌心被割破,另一只手則落在了剛被桂兒砸碎的花盆碎片上。
老天戲弄,那片不開眼的瓷片正是弧面釉底在下,內胚切口朝上,好巧不巧地等來了她的左手。
碎片入肉,瓷片打滑,撐下去的第一把就沒穩住。既耽擱了她爬起身,又叫那瓷片拉長了傷口并深深插進手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