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紫玉聽得直撓頭。
真是不省心!
若不是李純從頭到尾都那么淡定,此刻的程紫玉一定如熱鍋之蟻般團團轉。她就知道逍遙王來去匆匆的仇視有緣故,她就知道皇帝有打算,她就知道變故多半與她或許操之過急的“交易”有關系…
皇帝…
她有些無語。
他還真是萬事只看利益。
“你為何這么平靜?”
李純臉上沒有半點擔憂,始終流露著一絲笑。
“好事啊!”
“你確定?”
“我確定!”李純撐頭勾了她的一縷發絲。“你可愿意全程都聽我的?我保證,你不會入宮,你我還能得償所愿。”
“你說的,我自然是愿意聽。”
“嗯,太后對你是不錯的。她此刻兩難,不好意思坑你,可皇上說的又沒毛病,所以太后明日大概便唯有裝聾作啞了。皇上做事顧面子,萬事講究個因果,太后不肯開口,他自然不會貿貿然冊封你,我猜明日他必定是要找個由頭拐彎到你的身上,所以到時候…”
李純早有籌謀,他一細細道出,程紫玉臉上的笑容便漸漸深了起來。
若一切按著李純的計劃進行,只要不出意外,他們的確有很大把握不但可以擺脫危機,還能得償所愿。
他指尖穿過她的發絲,柔軟順滑,似上好綢緞,讓人愛不釋手。
“以后我給你買長長的流蘇簪子,寶石步搖,翡翠華盛,你這一頭墨發生的好,就該戴好的。”
“那個太沉,我不喜歡。”
“你喜歡什么?”
“你…”
“好媳婦。”
“做的。”
她一臉希冀看他。
“做根笄給我吧。”
“好,竹的還是木的?你別嫌棄就好。”
“都行。我還有兩個月生辰了,那天我要戴。”
“及笄?那么重要的日子,用我做的笄?”
“嗯!許嫁之禮,戴你之笄。”
“好!自然是好的!”
十指相握,李純很溫暖。無奈時間太緊,轉眼已是丑正時分。
“今日徹夜宴席,你我尚且能出來一聚,接下來幾日再要獨處就難了。我還有幾句要交代你一下。”
“你說。”
“皇上做決定時,你可千萬別再提什么入贅不入贅,上門不上門的事兒。他不喜歡聽,他也不允許人頂撞他。
形勢緊迫,你若不稍微退讓,便只能入宮了。一切都得從長計議,所以到時候你得先應了與我的婚事,至少斷了其他人的念想。至于我答應你的事,并不會變。我早晚跟你回荊溪,保著你和咱們的程家…”但可能要一段時間后。當然,這段時間,或許會有些長…
李純溫柔又和煦,程紫玉聽出了言外意,卻也無可奈何。重生后,她的所有目標幾乎都得償所愿,她也不會拘泥于實現的過程和時間。
當務之急是解了入宮的危機,她還不至于為了堅持一個暫時用不著去實現的設想而得罪了皇帝。
而她對程家的將來已經越來越篤定,程家這一世有了不少其他關系保駕護航,一定可以平安無恙…
“你有多少把握?”她其實想知道,會有多少風險。
“九成九吧。”
“該不會,你一早便算到了今日吧?連我會被冊封也都在你算計之中?”看他滿臉把握,程紫玉忍不住瞇了瞇眼。
這廝一直在叫囂要盡早落定他二人之事,他一定早有謀劃。今日皇帝心血來潮才有意讓她入宮,可他卻已經想好了一出完備的計劃?好快!這家伙,素來猴精猴精的,皇帝怕不是也在他的算計中吧?…
李純笑而不語。
“看看吧,總要完全落定后,才知道我的盤算成了多少。”
他目露驕傲,有一絲俾睨天下的霸氣隱隱流露。
他撐頭看她,淺笑溫柔。
“我帶你出來,還有個原因。我迫不及待看看明日的結果了。今晚你我注定是個不眠之夜。有我伴你,你至少不會太過慌張。”
程紫玉張了張口。
可她知道,李純帶她出來,其實還有一條。
他想聽她的故事。獨處私密的環境下來聽。
可花前月下,氛圍越好,她越是膽怯。
故事一出口,覆水便難收。他自不會退卻,不會離開,不會收手,可她卻怕有什么會變質。
話到口邊。
“給我說說萬家吧。皇上為何害怕程家會變成第二個萬家?萬家的勢頭,朝廷已經控制不了了嗎?”她還是慫了。問了句其他。
李純并不心急,猶若未聞,猶似無感。
“倒還不至于。萬家勢力越來越大,皇上哪能不忌憚?但萬家表現地忠誠,地方聲望又極好,繳稅積極,四處行善,又不涉政,手腳還干凈。每年各種名目送去宮中的寶貝更是絡繹不絕。前朝后宮,誰都在說萬家好,從名聲上,萬家就動不得。
但關鍵,是他們的通番行為。萬家自己有商船,大的小的,明的暗的,他們越是在海上如魚得水,皇上越是不敢動他們。為何?怕!
官逼民反!而海運大船商若是反了,十有八九是會成海盜的!你知道嗎?此刻橫行東海的海盜頭子王海,其實當年就是福建富甲一方的大商王氏一族的長子。當年先帝清繳時一逼迫,他們索性便逃了,跑去海上占了幾個島,自封‘徽王’。殺人搶劫,走私貿易,還販賣人口,無惡不作。反而成了大周的心腹大患。
所以,萬家動不得!皇帝不敢賭。萬一又成一窩海盜,那才是雞飛蛋打!不但沒了孝敬,每年官船還得去防去巡去打,那損失將是許多倍。是不可估量的!好在萬家多年來都循規蹈矩,小心識相,皇帝勉為其難也就對他們睜一眼閉一眼。”
“所以程家的能力越大,皇帝越必須掌控在手中。”沒價值,被人滅,有價值,遭人惦記,價值小了,隨時被吞,價值大了,更得拿捏…
幸好,他們有對策!
兩人抬眼看天。
先前絢爛璀璨的煙火早已結束,留下的是深色夜幕上的滿天星辰。
短暫的沉默后,程紫玉緊了緊李純的手。
“我要告訴你,我的故事。你有權知道,你若要后悔反悔,一切都還來得及。”
“你先把你的心吞下去,我絕不后悔反悔!”他再次重申,有幾分無奈。
程紫玉說了…
半個時辰的時間,說完了前世她起伏的一生和她今生所做的挽救。
從她故事的后半段開始,她便淚流滿面,瑟瑟發抖。
程紫玉沒敢看他,可她知道,他靜靜看她,心疼地摟住她,他掌心滾燙,一點點將他的體溫傳導給她…
李純早有心理準備,從朱常安那些夢和那些糾葛,他早就推斷出了。她就是小看他了。
若前世他能為她死,他前世都不在乎她的所作所為,他今生便更沒有理由放開她了!
事實的確如此。
當故事完整展現,他心頭有恨——對害她之人的恨,尤其是朱常安。他心里有悔——他為何沒有早些遇上她?比朱常安更早一些,有他護著,一切都會不一樣。他心中有痛有憐有愛——都是對她!她前世今生,竟都承受了那么多!
難怪她今生這么拼命,原來是前世那么悲苦!她前世為了家族和丈夫奉獻了所有,既要保家,還要爭位,結果被人榨得一無所有,落個天打雷劈。世道對她的確不公!
許多李純先前有懷疑的地方也得到了解釋。
所以,她與朱常安第一次見面就設計了對方,痛打出手不止,還送了個王玥給他。所以,她混進高家鹽船去查算鹽量,因為她已經懷疑高家的鹽量有問題。所以,從程家二房到廖氏金玉,都被她斬斷了手腳,榨干了價值。所以,她從一開始便說要招上門女婿,只因她要一直努力守在程家贖罪…
前世今生,她都那么累。
“我悔恨,也怨恨,更仇恨,所以我多了一次機會。我對不起程家,對不起荊溪,更對不起你。我不知道你最后怎樣了,可我害了你。
這就是我,我就是那么糟糕!我重新回來,是來救贖彌補的!我要挽救程家,我要贖罪,我要彌補我犯的錯。”
“你有什么錯?”
他拿了她的帕子,細細給她擦著淚。
“你嫁給他,你幫他往上爬,是全為了你自己嗎?
你若真有你說的那么自私,那在太后第一次召你入京的時候你就去了。你若真的那么愛他,你何必要等太后連召你五次才入京。
你分明是在老爺子病重,程家當時一連串變故,那爛攤子的收拾不在你的能力范圍之內,而恰好,朱常安幫你收拾了殘局,你才義無反顧入京的不是嗎?我會幫你查的。老爺子和程家出的那些事,絕對和他脫不開關系。
可說到底,你入京還是為了程家。老爺子離開太快,當時的你壓根沒有做好準備。你的確接手不了。你找靠山,并沒有錯!
你再厲害,也對付不了一大窩的狼。細想想,當時你二叔已經與高家勾搭上,朱常安已經瞄上了程家,還有金玉和廖氏時刻準備對程家發動一擊,程家倒下是早晚。”
程紫玉愕然。
從這個方向,她從來沒想過。
是這樣嗎?
“我且問你,你哪怕不愛朱常安,你即便不入京,你就有能力改變那些糟糕的狀況嗎?結果是一樣的!所以那是天意是宿命。你不用自責!”
李純捧起了她的臉,在她呆怔的面頰上吻了一下。
“所以你已經做得夠好了。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你都盡力了。”
程紫玉搖著頭,始終不可置信。李純,你該不是傻子吧?你就是個傻子!她那么笨,那么傻,你還在說她好?
“你的眼被蒙蔽了。你是只看見了我的好…”
“不是!”
他打斷,很堅決。
“這世間不會有無緣無故的愛!我前世就愛你,敢為你殺他,自然是因為你值得我愛!而且愛得還不淺!你不用妄自菲薄,我前世就愛上你,必定是你做得好,所以吸引了我!”
似是有些道理的。
“是嗎?”
她始終記得后來那些日子,所有人看她都如見了垃圾臭蟲,下人都對她面露鄙夷,避之不及。昭妃的刻薄挖苦,他妾室的瘋狂叫囂,金玉的囂張蹦跶…
她恨自己!恨不得將自己千刀萬剮!她把自己認定成了罪魁禍首!
她一直都在恨,山莊大火燒起來在恨,想到紅玉撞死在門柱也在恨,哪怕最后看著朱常安慢慢送命她還是在恨,就連在那伸手不見五指的一片黑暗里質問天道時,她哭著喊著宣揚的,也是恨!
有悔恨,也有痛恨!
所以這一世她醒來后,便一直都在努力,都在彌補…
等等,她想到了。
她醒來后碰上的那個來無影去無蹤的道士!
道士說:她若想要解脫,必須破執!讓她尋回自己,保留本真,維持本心。讓她不要在意輸贏結果…
其實,她一直沒有明白。她的執念究竟是什么?她要保住家族,她要報仇,這就是她最想要的!可這怎么破?難道不報仇嗎?
讓她不在意輸贏?又怎么可能?她都輸的那么慘了,她必須為家族贏啊!
她的確沒懂!
原來一直是她錯了!
是她想錯了方向!
是她自己畫了一個圈,把自己囚禁了!
她一直以為前世悲劇的源泉在她的身上,她將一切錯都歸咎到了自己,所以對自己的悔恨和痛恨才是她真正的執念!
所以道士是在讓她走出來。
這才是讓她不要被輸贏結果蒙蔽,早日尋回自己,保留本真,維持本心的意義。只有這樣,她才能真正從痛苦解脫…
呵,原來如此。
“是嗎?”
“是!你只要想一想,換一個人,如果不是你,如果在你位置上的,是王玥,是文蘭,她們就能保住程家嗎?”
程紫玉搖頭。不能!私鹽已經賣上,程顥已有異心,還有很多人對程家產業虎視眈眈…
“沒錯!大船漏水,與你并無關系。你能找了個碼頭停靠閂住船體雖不能解決問題,但已是你當時狀況下的最大努力。你這世很好,更好!你不但把漏水的地方堵住了,修補了,你還全面檢修和加固了。大船還可以繼續航行,還可以走得更遠,用得更長!”
他說的話那么動聽。
“所以,不是你害了程家。恰恰相反,你是程家的恩人!若不是你前世那么慘,那么痛,那么苦,天道如何會被你質問的不忍,如何會給你一次彌補的機會?所以,程家是要謝你的!你好好想想,是不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