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岫回到小院時,念心正坐在廊下曬太陽,兩只小腳一晃一晃的,露出一雙鵝黃錦面的小繡鞋。看見青岫,她忙起身幾步小跑過去,抱著青岫的胳膊嘻嘻笑道:
“好姐姐,我沒說錯罷?福嬸兒可是跟你念叨我的不是了?她定然說我人小腿短、辦事不力,我這胳膊一路被她拖著進來,現在還酸著那…她剛還喚我小念心!”
青岫瞧她一副惡人先告狀的小模樣,忍不住好氣又好笑:
“你可不就是小念心?人小鬼大,恁多心眼子!對著外人我可以幫你兜著,但咱關起門來說實話,去存善坊買祥云齋的糕點,怎就需要那許久?你怕是半個西市都逛遍了罷!好在我方才勸著哄著,大小姐多少用了些粥,如今又歇下了。若真等著你的糕點,把大小姐餓出個好歹來,莫說你一個,便是咱院子里所有的丫鬟婆子也不夠賠的!小姐喜歡你,是你的福分,但萬不可忘了侍候主子才是咱們的本分。”
念心眨了眨眼,鼓著圓圓的臉,討好道:“好姐姐,我錯了,再不敢貪玩了。”
青岫伸手輕輕戳了下她的小腦袋,無奈道:“你娘讓我照看你,你若知好歹,便要聽我的。若不然闖出禍來,我可護不了你!”
念心忙不迭地點頭,眼珠子轉了轉,乖乖地跟在青岫后頭進了屋子。
屋里鋪了厚厚的地衣,踩在上頭不發出一丁點聲音。角落里兩架卷腳高幾上,放了一對鳳穿牡丹掐絲琺瑯花瓶,里頭插著幾支梨花。青岫撩起西間屋里的芙蓉織錦簾,見月洞床的帳幔仍垂著,床前腳踏上坐著一個十四五歲的丫鬟,正在做針線。那丫鬟沖她擺擺手,青岫便放下簾子拉著仍踮腳探腦袋的念心去了東間暖閣。
暖閣炕幾上放著念心抱回來的食盒,一旁散著一摞絲線,有好幾色混在一處——之前念心自外頭回來時,青岫正坐在炕上分線。
“這不是小姐讓齊媽媽分的嗎?”念心將食盒挪到邊上,歪著腦袋問。
青岫莞爾:“橫豎我也空著,幫著做些又何妨。”
“屋里怎的只有橘香,齊媽媽同碧荷、緋櫻呢?”
青岫手下一頓,若有所思道:“小姐想要個用桃花花瓣兒做的枕頭,齊媽媽許是帶著她們去凌碧山園收花瓣了。”
小姐最近,似乎不大待見乳母齊氏。
念心沒察覺到青岫的走神,更沒注意齊媽媽最近是不是太忙了些——相比之下,她更關心食盒里的點心。
“好姐姐,我今日特地買了烙酥,拿牛乳羹配著吃,保管小姐喜歡。”
青岫心不在焉地點頭,心里還在琢磨著齊媽媽的事,卻聽見西間響起橘香的聲音,她忙拉著念心下炕。東邊的耳房建好后便用來作茶水間,那里自有小丫頭整日守著爐子,青岫用銅盆打了熱水便往西間去。
月洞床的帳幔用絞絲金鉤掛起,橘香正彎腰替床上的人兒穿衣裳,念心則兩手撐在床沿上,嘰嘰喳喳的說個不停。
青岫將銅盆放在架子上,一邊呵斥聒噪的念心,一邊擰了帕子上前,橘香便退到一旁去。
只見層層團花錦衾中,坐著一個白玉雪團般粉嫩的小人兒。
一雙琉璃葡萄般的眼睛,鑲在巴掌大的小臉上,臉頰兩團圓嘟嘟的肉,配著一個小巧精致的下頜。及背的青絲披散開來,幾縷稍短的發絲便落在臉頰旁。那白膩如凝脂的肌膚上浮著一層剛睡醒的紅暈,陽光透過窗格撒進來,還能瞧見臉頰上一層細細軟軟的絨毛——就像一顆晶瑩剔透、使人垂涎的水蜜桃。
正是程府五歲的大小姐,程曦。
此刻那雙漆黑的眼眸看過來,還透著一層剛睡醒的迷蒙,水潤潤的小紅唇輕啟,軟軟地喚了聲青岫。
聲音甜桑軟糯,帶著一絲奶氣。
“小姐剛睡醒,可不興立時起身兒。”青岫用溫熱的帕子輕輕擦拭了程曦的額頭臉面,又用手摸了摸她后頸,只覺干爽順滑,方才掀開錦被讓橘香服侍她穿襖褲同裙面。
如今已開春,白日里睡覺容易出汗,程曦年紀小,若一個不慎得了風寒,可不是鬧著玩的。
程曦安安靜靜地由著她們伺候,念心也乖乖的立在一旁,間或幫著遞件小物什。只趁著青岫與橘香都不注意的空隙,背過身悄悄朝程曦擠眼睛。
程曦瞧見了,卻不動聲色,由青岫牽著坐到鏡臺前。描金彩繪蓮花紋鏡臺上敞開了兩屜首飾,一層散著一些金累絲的花片、花甸、東珠之類,另一層里放了她的項圈、手釧等飾物。
青岫熟練地分著發絲,替她挽了個雙平髻,又自一堆首飾中選了兩朵攢金蕊絞絲梅花片,簪在發髻上,端得清爽可人。
雙鸞花鳥銅鏡里印著一張稚氣嬌嫩的面孔,程曦不由一陣恍惚。
五歲的她,原來這么肉乎乎的…她已經快記不起那張蒼白憔悴的容顏了。榮福宮里那個頹然病死的女人,仿佛已經成了一個模糊的夢。
“青岫,我餓了。”程曦扯著青岫的衣衫跳下鏡臺,邁著兩條小短腿往東暖閣走去,“念心將點心買來了嗎?”
青岫等人忙急急跟在后頭。
“買來了買來了,小姐愛吃的幾色點心今兒都有。念心還帶了幾塊烙酥…”青岫用手托著程曦的小臀,看她手腳并用爬上炕,“…小姐先莫急著用,這般吃易傷胃,待取了牛乳羹來配著吃才妥當。”
她不曾料到大小姐醒來,說餓就餓了,說吃就要吃。點心還在食盒里不曾擺上,牛乳羹還煨在小廚房不曾取來。
偏齊氏帶著人出去了,橘香前陣子傷了腳才落地,這幾日都只讓她在屋里做些輕便的活計。至于兩眼直直盯著食盒傻樂的念心…這一時,青岫只恨無人差遣。
她交代了橘香幾句,便匆忙去了小廚房。
程曦看著橘香將幾色糕點一一擺放妥當,便手一揮打發她:
“你去收拾屋子吧,這兒有念心陪我就好。”
橘香是個木訥少話的,聞言只當程曦小孩心思,愛與看重的人一塊兒分吃食,便也順從的留了兩個小丫頭片子在暖閣,自去西間收拾。
待人都走凈了,程曦才招手喚念心上前來。念心也不瞧點心了,也不傻笑了,一個機靈湊上前,湊到程曦耳邊悄悄道:
“小姐,今兒街上果然有稀奇!存善坊的鋪子都空蕩蕩的,人全跑去蓮和街瞧熱鬧了。您知道嗎,那兒有許多官兵呢!”她將蓮和街看到的告訴了程曦,又把聽來的消息也細細轉述了,“…我按您說的,誰也沒告訴,便是青岫姐姐也只當我是去買點心的。”
程曦心跳得有些快。
楊家果然是今天被抄的。
她原先只知道楊家出事是昭和元年,卻不知是什么時候。后來記起那一年三月十九,皇十六子的滿月宴后她無意中撞見的燒紙,便推算應是這幾日了。
昨夜她做了個夢,夢見鵝毛般的大雪將整個朝陽宮裹得素白莊麗。她跪在皇后寢殿外的廊下,只覺得渾身的熱氣都被抽干了,腦袋昏脹不堪。
念心也跪在一旁,將身上的皮襖裹在她腿上,不停的用自己同樣冰冷的手搓著她的手、臉、膝蓋。可她的膝蓋早已沒了知覺,身下的青磚慢慢浸上了血色。
程曦自夢中赫然驚醒,之后徹夜無眠。她還依然清楚的記得那一切。
念心抱著她驚呼,繼而哭喊救命,哭到那清脆的嗓子如啼血一般。
然后,那個女子出現了。
她捧著送給太后的經書,目不斜視地自她們身邊走過,打開宮門時卻逗留了片刻,與守門宮女交代了幾句話。這片刻,足以讓門外焦急等候的女官看清楚里面的情景。女官找來了救兵,她沒了孩子,保住了命。念心自那后,嗓子便毀了,一輩子走路都是瘸著的。
程曦翻來覆去的想了許多,待到天一亮,便將念心喚去交代了一番。
“你做的不錯,這事就要瞞得牢牢的。”程曦斂容正坐,眼眸沉靜如幽潭。
七歲的念心絲毫不覺怪異。她認為,小姐這樣的金貴人物,自然是比她聰明比她厲害的;小姐說的話、做的事,自然是十分有道理的;小姐要她保密的事,那自然是爹娘老子神仙菩薩都不能說的。
小姐自蕓蕓小丫頭里挑中了她破格提拔,可不就證明了小姐的英明神武、見識不凡嗎?
念心摸了塊玉容糕塞進嘴里,嘻嘻地笑。
程曦不由地在心底嘆氣。
如果可以,她也不想支使個小丫頭辦事。可她的秘密太大、太可怕,若是換了青岫等人,只怕立時就被察覺了。只有念心,對她忠心耿耿且堅信不疑,人又機靈…兩輩子的性子都一個樣,簡直就是心腹的不二人選。
程曦想到這一切,正在朝她所知的軌跡慢慢行進,那一件件一樁樁她所知的事,也都將會一一上演,整個人都激動地微微顫抖。
她低頭看著交握的雙手,默默平息紛亂的情緒。
不要急,不要急,還有十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