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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23章射夫既同

  潼關,這座雄踞于關中與河洛之間的險要關隘,在夕陽的余暉中顯得格外肅穆。宛如一個身軀龐大的巨人,正在低著頭看著渺小的人類在他身上身邊,忙忙碌碌,來來去去。

  一群紅黑螞蟻,一群黑紅螞蟻。

  而在潼關關墻之上,兩名將領正并肩而立,眺望著遠處的曹軍陣列。

  其中一人是郝昭。

  他雖然身穿戎裝,精神抖擻,但是在甲胄之下,依舊隱隱有些草藥氣味。

  之前受的重傷,雖說好了大半,但是并不能說完全恢復。

  他這一次是得驃騎大將軍體恤,沒有隨軍北上,而是回到了潼關,協同馬越防守,也算是半養傷恢復狀態。

  經過這一段時間的恢復,郝昭的狀態明顯好了很多,至少臉上多少能看見一些氣血了,不再是之前的那種蒼白面色。

  至于站在郝昭邊上的馬越,現如今就顯得謙遜許多了…

  至少不是四個鼻孔看人。

  顯然也有可能只是暫時的…

  沒辦法,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時時刻刻的認識自己。

  尤其是青少年之時,總是覺得自己是一條青龍,出了家門就可以翻江倒海,翻云覆雨,翻被掀帳什么的,但是往往真進入社會之后才知道自己原來只是一條青蟲…

  當然這還不是最悲催的。

  悲催的是知道自己已經不是青龍了,卻還要自愿承擔青龍的責任,繳納青龍的賦稅,不允許躺平…

  馬越之前也覺得自己是條青龍,是潼關池塘太小了,不夠他施展發揮的,覺得自己是沒機會,要不然也能如何如何。

  有這樣的心態,馬越自然就出了問題,喜歡聽奉承話,然后他自己漸漸的也就將奉承話當真了…

  要不是斐潛提前察覺到了問題,并且做出了處罰,真等馬越犯下大錯,那就真的無法挽回了,但是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馬越未能跟隨斐潛出征,依舊是鎮守潼關,算是戴罪立功罷。

  但是當下馬越看見了曹軍試探性地進攻,便是有些按耐不住,郝將軍,曹軍連日來在關前挑釁,陣型松散,分明是誘敵之策!我等若不出擊,豈不讓其小覷了潼關威風?且待我率精銳騎兵,一舉擊潰他們的前鋒,叫曹軍知道些厲害!

  馬越心思并不難猜,他想要多立一些功勛,以此來抵消之前的過錯。

  現在馬越顯然已經好了很多了,否則若是按照之前驕傲狀態,現在估計連和郝昭商議都不做,直接就是以主將之名,領兵出擊。

  馬越此言,郝昭卻沒有同意。

  郝昭伸出手,指點了一下方向,說道:眼下絕非出擊之時…曹軍布陣看似散亂,實則暗藏殺機…你看他們側翼的土塬溝壑之中,塵土飛揚,必有伏兵!曹軍慣用詭計,他們故意引兵來攻,無非是想引我們出關,然后圍而殲之。若我等貿然出擊,豈不是正中其下懷?

  郝昭頓了頓,又是說道:即便是要出擊,也是我去…這并非是要和馬將軍爭功,一來這只是曹軍小部,雞毛蒜皮而已,二來馬將軍你是主將,若是你直接領兵出擊,我不熟悉關內事務,萬一有什么問題,難以策應…潼關乃關中門戶,不容有失,主公將此重任于你我,當謹慎之。

  馬越抿了抿嘴,沉默了片刻。

  如今他渴望用鮮血證明自己,但郝昭的冷靜像一盆冷水,澆滅了他有些不理智的沖動。

  馬越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平靜下來:郝將軍所言甚是。可若一直固守,曹軍步步緊逼,軍心難免動搖。不如派小股部隊試探,若有機會,再行反擊。

  以小股部隊尋機出擊,這就對了。

  郝昭微微頷首,露出一絲贊許之色。

  馬越這些日子的磨礪,讓他漸漸學會了更多的東西,但是這種謹慎的態度能不能一直有效,誰也不敢保證。

  就像是誰都知道謹言慎行,但是能長期堅持的又有幾人?

  馬將軍所言不錯…但我們需等待最佳時機…

  這一次郝昭就沒有反對,同意讓一部分的驃騎兵卒在關內進行準備。

  就在此時,關外曹軍的鼓聲驟起,杜襲率領的前軍開始加速推進,步兵方陣涌向潼關下城。

  夏侯威在本陣中遠遠觀望。

  潼關驃騎軍的謹慎,也讓夏侯威頭疼。

  一開始夏侯威作為奇兵,隱匿在側翼,但是驃騎軍顯然沒有上當。

  于是夏侯威干脆就讓埋伏的部隊顯露了一部分出來,甚至參與發動攻擊…

  看看,我伏兵都出來了,真的沒有后手了!

  出來吧,出擊吧!

  夏侯威吞了一口唾沫,真心祈禱著,并對身邊的親信說道:傳令下去,伏兵準備,一旦潼關騎兵出擊到達埋伏圈,便是立即合圍!

  這個策略雖然不錯,但是夏侯威算錯了一著…

  呃,是兩著。

  他一是低估了郝昭的忍耐與智慧,二是高估了杜襲和哪些前出佯攻的曹軍兵卒。

  郝昭在城墻之上仔細觀察,等確定了杜襲的前鋒軍已經徹底顯露出了疲憊之態后,才對馬越說道:時機到了!馬將軍留守關內,我親率三百驃騎騎兵,突襲曹軍前軍指揮位置!若能擊潰其前軍,便可挫其銳氣!

  馬越聞言,欲言又止。

  郝昭笑道:此乃小戰,實在不值一提,待大戰之時,定是要馬將軍一展身手!

  馬越連連擺手,但是也不再爭出戰之事。

  郝昭大步走下城門樓,到了城下,翻身上馬。雖然身上還未完全恢復的傷痛讓他動作略有一些遲緩,但是整體上來說,也沒什么太大的問題。

  驃騎騎兵早已集結完畢,眼神中燃燒著戰意。

  一聲號令之下,潼關的側門轟然洞開,驃騎騎兵如旋風般沖出關外,馬蹄聲震天動地,卷起漫天塵土。

  杜襲在戰車上遠遠望見,先是心中一喜,以為誘敵之計成功,但隨即一股寒意從脊背升起…

  自己的前軍太過于疲憊,以至于根本沒有按照原本的計劃進行攔阻和引誘,反而是一轟而亂!

  完全憑借本能,直直的朝著自己本陣這里潰敗下來!

  杜襲臉色驟變,尖叫起來:快!誘敵啊!把驃騎人馬引向埋伏圈!

  麻辣隔壁的,沖著埋伏圈的位置去啊!

  別沖著我這里啊!

  杜襲揮舞令旗,試圖調整陣型,但為時已晚。

  而且就算是調整了,也未必有什么作用。

  郝昭一馬當先,他早就盯上了杜襲。

  一時之間,驃騎騎兵如同秋風掃落葉一般,將曹軍前鋒的陣型瞬間沖垮。

  慘叫聲、金屬碰撞聲、馬蹄踐踏聲交織成一片!

  落在后面的曹軍兵卒不是被挑飛,就是被砍殺,還有一些直接被戰馬踐踏而過,頓時尸橫遍野,狼狽不堪。

  杜襲的恐懼如潮水般涌來,他再也顧不得什么試探和勾引了,保命要緊!

  杜襲快速的拍打著車欄,聲嘶力竭地大喊:撤!快撤!

  他敦促馭手調轉車頭,可是一時之間車輛哪里能夠立刻掉頭?

  見情形緊急,杜襲連滾帶爬直接跳下了指揮車…

  車重要還是人重要?

  杜襲還不至于那么傻,非要先扶車。

  于是他在護衛的幫助之下,混入了敗退的曹軍之中,棄車而逃。

  雖然說冠冕歪斜,衣衫也被濺上的鮮血染紅,甚至顧不上那些還在前方苦戰的士卒了,但是也正是因為如此,杜襲逃過了一劫。

  在紛亂的戰場上,郝昭當然是盯著那輛指揮華蓋車,等沖殺到了近前才發現車中已經無人了。

  杜襲逃了,但那些被他拋棄的曹軍士卒,就徹底陷入了絕望。

  在驃騎步騎的沖擊之下,他們或是被無情斬殺,或是跪地投降,少數人僥幸連滾帶爬地逃回了本陣…

  夏侯威在后方陣中,原本以為驃騎騎兵會深入追擊,落入他的埋伏圈。

  他下令伏兵準備,只等對方上鉤。

  然而,出乎他意料之外,那支驃騎騎兵在擊潰了杜襲的前軍、迫使其狼狽后撤之后,并未乘勝追擊,幾乎就是原地掉頭往潼關回旋!

  這,這怎么可能?!

  夏侯威幾乎是呆住了…

  潼關坂道雖然說并不至于狹窄到難以通行,但是一旦人數眾多,擁擠起來的時候,就難以回旋,調整方向!

  夏侯威原本打的就是這個主意!

  就像是直筒子倒豆子,這驃騎軍沖出來容易,要回去就要被自己后軍堵上,到時候搞不好就是亂成一團擁堵在潼關坂道上,到時候夏侯威遠處用強弓硬弩,近處用長槍大盾,定然可以殺驃騎軍一個措手不及!

  不敢說大勝,但是至少可以小勝一點,一方面可以抵消掉曹軍前軍的損失,另外一方面也就可以稍微放心一些,讓潼關的驃騎軍不那么敢隨意沖出來,減輕一些自己的壓力。

  可是這一切,都在郝昭的帶領之下,化為了泡影!

  郝昭居于陣中,指揮若定。

  他早就觀察到了曹軍的埋伏區域,若是這樣還帶著兵馬貿然深入,豈不是愚蠢之極?

  因此他在擊潰了杜襲前軍之后,便是下令讓騎兵用弓弩對著夏侯威的本陣方向拋射了箭矢,然后便是輪番而歸。

  這種戰術動作,類似于奔射,驃騎騎兵執行起來除了因為潼關坂道有些狹窄,只能允許兩列騎兵輪番上前射擊轉向之外,其他也沒有什么太難之處。

  而且紛飛的箭雨,也給夏侯威的兵卒陣列造成了一些騷擾和混亂。

  夏侯威見狀,不得不提前讓伏兵出擊,卻已無法形成有效合圍…

  驃騎騎兵隨后從容不迫地退回了潼關,城門轟然關閉,仿佛一切從未發生。

  夕陽西下,余暉映照著滿地的曹軍尸體和殘破的軍械。

  那血腥氣在晚風中愈發濃烈,仿佛變成了化不開的千斤重擔,壓在夏侯威的心頭。

  夏侯威臉色鐵青,他精心布置的計劃,成了一個笑話。

  不僅未能誘敵深入,反而損失了數百精銳,卻連潼關下城的墻磚都沒能摸到幾塊。

  杜襲失魂落魄地來到夏侯威面前,衣衫不整,臉上毫無血色,聲音帶著哭腔:將軍…在下有愧…實在是那賊將太過狡詐,騎兵突擊如鬼魅,在下…在下實在抵擋不住…

  夏侯威看著杜襲那副模樣,又看了看前方那片修羅場,想要斥責的話堵在喉嚨里,咕嚕了許久,才艱難吞咽下去。

  讓杜襲出擊的,是夏侯威,現在將全部責任都推到杜襲身上,不是不可以,但是…

  杜襲還有用。

  罷了…夏侯威只能是自己安慰自己,也是安慰杜襲,作過一場,也就知道驃騎在潼關未有大軍…也算是,嗯,也算是…略有成效…

  雖然說夏侯威這樣的解釋有些牽強,但也能自圓其說。

  至少夏侯威明確了一點,要是驃騎軍的大部隊是在關中,現在就不會是小部隊出擊了,而有可能是大軍直接轟然而出!

  所以,現在他損失了一部分兵力,但是探明了驃騎在潼關的軍力,也是值得的…

  夜幕降臨,潼關內外漸漸恢復平靜,但戰爭的陰影依舊籠罩。

  月光灑在戰場上,映照著那些無聲的尸體,仿佛在訴說著戰爭的永恒悲劇。

  河內郡,溫縣左近。

  時值秋末,晚風漸漸料峭,卷動著驃騎軍連綿營寨中的旌旗,獵獵作響。

  中軍大帳內,炭火熊熊,驅散了幾分寒意,卻驅不散彌漫在空氣中的凝重與隱隱勃發的戰意。

  斐潛端坐于主位,身穿甲胄,神色平靜,目光掃過帳下諸將。

  案幾上攤放著幾封軍報,都是河東轉承過來的…

  在這個時間點上,龐統才到了鄴城。

  在一旁的木架上,懸掛著河洛最新的形勢圖。

  斐潛的主要注意力,還是在大河津口的位置,明顯標出的那些曹軍部署上。

  在斐潛下首,賈衢、黃成、姜冏、朱靈等分列左右,皆屏息凝神。

  大帳之外偶爾會傳來帳外巡夜兵卒整齊的腳步聲。

  斐潛環視一圈,聲音平穩,不疾不徐:軍報已至,曹軍分兵多路,于潼關坂道,陜津、小平津、孟津,皆布兵陣,深溝堅壘,扼守要沖。諸君且議之,當如何破之?

  姜冏聞言,左右看了看,率先出列,甲葉鏗鏘,拱手朗聲道:主公!曹軍螳臂當車,不足慮也!分兵四處,其勢已分,正如手指箕張,力不能聚!末將以為,我軍氣勢正盛,直可分兵多路,齊頭并進,猛攻坂道津渡!曹軍防線漫長,兵力分散,只要有一處為我軍突破,則其余各處必然震動,防線頃刻瓦解!屆時大軍渡河,直搗河洛,天下可定!末將不才,愿為先鋒!

  姜冏言語鏗鏘,目光灼灼,充滿了一往無前的氣勢,仿佛已見驃騎大軍踏破了曹營,取得了最后勝利。

  斐潛微微頷首,未置可否,目光轉向朱靈。

  朱靈出列,眼神中流露出些機敏,主公,姜將軍之策,正面對決,自可破敵。然靈以為,或可兼奇正也。曹軍布防,重在津口道口,大是倚仗天險,其后路輜重,必是不能周全。末將請命,愿率精銳死士數百,覓小舟皮筏,趁夜色掩護,潛渡大河,繞至敵后!或焚其糧草,或擾其營壘,或探其虛實!待其后方生亂,軍心浮動之際,主公再以主力猛攻津渡,必可事半功倍,一舉破之!

  朱靈之前就干過許多次這一類的事情,所以現在他現在也想要重操舊業,而且朱靈覺得,現在曹軍的精氣神也大不如前了,肯定沒有之前危險,那還不是手到擒來的功勛?

  當然風險也是有一些,但是如果能成功,就像是朱靈所言一樣,收效卻是極大!

  斐潛聽了,也是點了點頭,然后將目光掃過黃成。

  黃成現在也算是老將了,鬢角多少染了霜色,見斐潛目光投來,便是笑了笑,屬下不擅長謀略軍事…不過,屬下有一惑…這函谷之處,被曹軍所毀,難以駐軍,倒也罷了,為何曹軍進了河洛,這澠池、新安、湖縣等地皆輕易陷之?若未陷之,為何不見其軍?

  黃成說函谷關毀于曹軍之手,倒是有些避重就輕了。

  其實函谷關的毀壞,雙方都有責任。

  反復爭奪之下,函谷關現在已經敗壞不堪,周邊也都是尸骸,即便是掩埋了,也在短時間內不適合普通百姓民眾居住,沒有得到修復的城墻關隘,也沒有駐軍的價值。

  黃成提及的河洛其他的縣城,在之前戰斗當中沒有成為重要的爭奪要點,所以大體上還有一定的工事結構,但是都比較差,甚至無法和修復一半又被毀壞一些的雒陽城相提并論。

  這就像是后世大超市周邊的小賣鋪…

  斐潛思索了一下說道:澠池臨近雒陽,多半是隨軍進城…至于弘農湖縣等地,或已是易旗,或曹軍無暇攻占…

  弘農郡的這些小縣城,斐潛是讓從來,也就是楊眾去負責的,但是從來的工作重心在雒陽,弘農一帶就有可能照顧不到。

  另外一方面是這些縣城之前被曹軍掠奪人口,基本上是屬于蕭條破敗的狀態,就算是恢復,也不是短時間內就能重新聚集人氣的。畢竟人口增長,休養生息,都是以年為單位的,這些破敗的弘農小縣,要重新興盛,需要走的路還很遠。

  黃成點了點頭,也沒有繼續說什么。

  黃成的意思,也不僅僅只是在表面的疑惑上。

  斐潛知道黃成其實是在提醒,在當下的情況下,河洛前后多次易手,這些城池之中,不僅有可能被曹軍破壞,不能駐軍,甚至有可能還有曹軍隱藏的后手奸細,所以不管是當下有沒有被曹軍再次占領,都應該小心對待。

  斐潛又看許褚。

  許褚侍立一旁,如同鐵塔,見主公目光看來,他抱拳躬身,聲音洪亮卻帶著幾分赧然:主公!褚…褚愚鈍,于軍略之事,所知尚淺。姜、朱二位將軍之策,皆…皆有其理。褚唯知聽令而行,主公欲褚往東,褚絕不向西!

  許褚倒是坦誠,自知謀略非所長,不敢妄言,唯以忠勇自持。

  斐潛哈哈笑笑,也不強要求許褚提出怎么軍略,而是將看向了賈衢。

  這其實也是一次考試。

  龐統帶著替身北上,現在軍中偏向于謀略的也就是賈衢了,而現在斐潛也想要知道賈衢能不能擔起一部分龐統的職責。

  賈衢賈梁道,作為一個民政官吏,顯然是已經做得相當不錯了,但是現在面對軍事謀略,是否也能讓斐潛覺得可以托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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