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國,天下,這三者因為利益所糾纏在一起的時候,總是會顯得出人性的薄弱。
夏侯淵認為,家就是國,就是天下。
曹氏夏侯氏代表了一切,所以他對于曹操,對于夏侯氏,有著無疑倫比的忠誠,即便是被曹操罵做白地將軍,也心甘情愿。因為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夏侯淵認為曹操就是頭狼,而被頭狼咬兩口,撓幾下,吼幾聲又能算是什么?
但并不是所有狼群當中的狼,都會服從于狼王。
在歷史上,司馬懿無疑就是在曹魏陣營之中,最后反叛了狼王的那頭狼。他前期不敢動,是因為他知道他動了沒什么好果子吃,所以他寧愿裝傻,而后面一動手,便是斬草除根毫不留情,深合后世喜歡殺伐果斷的人的胃口。
可惜,司馬懿最大的問題,其實從始至終,他都沒有解決過…
就像是夏侯淵從來不覺得他自己有什么問題一樣。
問題就是他們認為自己的行為沒問題。
現在,兩個人又做了類似的事情。
司馬懿行險以河東為餌,而夏侯淵行險以上黨為餌。
雖然說司馬懿和夏侯淵的智力上或許有高下之分,但是本質上都是一樣的,都是希望通過調動對方部隊,來尋找出對方的弱點,加以痛擊。差距在于夏侯淵的主要目的僅僅是軍事上,而司馬懿還追求在政治上的雙贏,或是多贏。
司馬氏至少能贏兩次。
在司馬懿攪動了如同死水一般的河東的時候,夏侯淵也派遣了兵卒開始進攻上黨,趙儼為先鋒,突進太行陘…
相互出題,相互猜題。
這是一場關乎于生死的考試。
在學校當中考試,對錯或許只是打手板,而在后世所謂寬容減負的陽謀之下,連打手板這種簡單的痛楚都豁免了,只剩下了純粹的快樂和簡單的程序,一次次的篩選著原生有毅力的天賦者,卻悄無聲息的封閉上了普通人晉升的通道。
上面的位置太擠了…
杠精就別往上了,在 畢竟高處不勝寒。
天色漸漸亮了起來,山谷當中,雖然有初生的太陽照耀,但是依舊是有些陰寒。
趙儼仰頭眺望。
山頭上白色霜雪覆蓋的區域越來越大。
前方的道路依舊蜿蜒。
兵卒行走之時噴吐的白煙,轉眼就被山嵐吹得干干凈凈。
太行八陘之所以先要,就是因為大部分的道路都是卡在兩山之間的山谷之中。不管是那一條路,其實都可能是上古時期千萬年水流冰川沖刷切割所形成的通道。
道陘兩側,基本上都是高山峭壁。
巍峨太行就像是沉默的巨人,即便是默默的注視,都給在其下的螻蟻以強大的震懾力。
從其他方向攀爬太行山,似乎也不是不行,但是誰也無法保證在翻過了一個看起來好爬的山梁之后,下一個山頭是會遇到緩坡還是峭壁,若是前者還好,若是后者,那么就意味著之前攀爬的所有努力都等同于白費。
鐘會走陰平的時候,多半已經是內外交煎到了極致,否則魏延都只是在嘴皮上打個嘴炮,不敢真就橫下一條心不成功就成仁。
太行山兩側的山梁,雖然無人駐守,可是只要卡住了關口谷口,一樣是令人絕望的事情。所幸,上黨的主要戰力都被牽制在了壺關之地,所以趙儼等人才可以輕輕松松的在山道之中行進。
比起浴血拼殺,在山崖谷口之處舍命蟻附,當然就這么走走停停,自然是輕松的,可是實際上,莫名其妙的擁堵,時不時有人跌落山谷,至于偶爾出現扭傷了腳踝,踩到了浮石摔得大牙都崩掉了,基本上都算是不怎么起眼的小音符,而真正華麗的樂章,則是從北面籠罩下來的磅礴陰影…
若是說南風是溫柔的小情人,那么北風就是坐地吸土的母老虎,不論人馬,被北風在耳邊一吹,都是立刻縮起腦袋來,不由得如篩糠一般的抖,表示自己真的一滴都沒有了。出戰之前的熱情,被北風席卷一空,然后北風還不屑的發出各種嘲笑聲,在山頭林間巖石上混響。
趙儼一聲不吭,對于北風的嘲諷充耳不聞。
雖然說進入太行陘之中,準備在上黨作戰的曹軍兵卒,都是精心挑選,長期訓練的精銳戰士,可是在這個時候,也都是沉默著,一聲不吭,就像是被身邊的太行山體給同化了。
誰在爬山的時候還能絮絮叨叨?
那一定是爬得還不夠累。
在剛剛進入太行山的時候,曹軍兵卒還有些性質一路閑扯,可是到了當下便是連多說一個字都懶得說了,即便是應答也就是在鼻腔里面滾一滾而已,都不舍得將氣力噴吐出一分,耗費了自身的熱量。
口號喊得響,究竟能不能打贏驃騎?
進了太行陘之后,趙儼就覺得自己像是走進了一個甕里面。是沖破枷鎖,打破瓦甕,還是被悶死在其中,憋死在太行山中?
夏侯淵沒有進山。想想也是正確的,畢竟騎兵進了山區,能發揮出幾成的效用?可是道理是這個道理,但是趙儼心中卻不免有些忐忑,真要是遇到了驃騎大軍,又將如何應對?耗費多少人馬兵卒的性命,才能算是獲取勝利?
這個疑問,他沒有答案。
正思索之時,忽然前方一陣騷亂,有人驚呼:驃騎哨探!
趙儼就覺得嗡的一聲,似乎全身上下的血都涌到了腦袋上,似乎在恍惚之間,他聽到了他自己似乎下意識的,下達了戒備號令,調配了兵卒前往查探,然后周邊的兵卒才漸漸的安穩下來,而此刻涌動在體內的血似乎才慢慢的平息下來。
…來的只是驃騎哨探!趙儼喘出一口長氣,來的人肯定不多!他們也是一邊探路一邊前行,沒想到撞上了我們!只要能殺退他們第一次的試探攻擊,這些驃騎哨探也不會戀戰,定然會退回去傳遞給后方人馬!
趙儼像是對著自己說,理清思路,也像是在借此鼓舞周邊兵卒的士氣,等到他們回去之后,必然有第二次的試探進攻,到時候我們布下埋伏,就可以將他們一舉擊敗,然后驅趕著敗軍去攻他們的大部,也就有一舉貫通的機會!這就是我們的機會!
道理是這么個道理,計劃也是這么個計劃。
有道理有計劃,就能一定順利實施?
這些驃騎人馬,征討南北,平復陰山,攻克過鮮卑烏桓,平定過西羌氐人,已經是大漢之內公認的強悍戰力了,而且在之前的東西沖突之中,說實在的基本上都沒能在驃騎手下討得到多少的便宜,現在即便是趁著斐潛不在關中的時候進軍,但是究竟能不能戰勝驃騎兵馬,能不能一統大漢東西…
所有人在這一刻,都沒有答案。
長安。
龐統瞇著眼,看著最新來自于河東的信報,微微點了點頭,然后又搖了搖頭,便是將信報交給了斐蓁。
斐蓁咳嗽一聲,清了清嗓子,然后裝模作樣的看起了河東的信報。
莊、人、馬、械、訓?斐蓁點著頭,這倒是有幾分道理…
龐統笑了笑,哪里的道理?
斐蓁一愣,指著信報說道:這司馬仲達所言…莫非錯了?
龐統點頭,很干脆的說道:錯了。
啊?斐蓁瞪圓了眼。
龐統笑道:這要是司馬仲達衷心之言,那么此人也就是如此了…若是有意誤導些愚鈍之輩…倒也有些意思,畢竟似似而非…呵呵…故而世子所言有幾分道理,倒也切中之要…
斐蓁頓時覺得好受多了,矜持的點了點頭,但是很快就往龐統之處偏了偏,那么這…關中與山東之優劣…究竟是什么?
龐統微微仰頭,優劣…其實有很多很多,而且某也不過知曉皮毛而已,若是說精通此事,還是主公方可稱明察要害,普天之下莫出其右。某就說這司馬五勝之言,這頭一個字就是錯了…司馬言關中以莊合勝屯散,然實際莊合之重者,山東甚利于關中也。
啊哈?斐蓁愣了一下,他原本以為龐統說司馬懿的言論有錯誤只是某些問題上有偏差,但是沒想到這偏差竟然是這么大,是完全相反的!
為上者,當明利害。龐統微笑著說道,若是偏聽偏信,何可為信?曹軍號稱百萬,可信之否?曹軍進軍上黨之兵,實則一般…此乃田忌賽馬也…
別人說什么就信什么?
那自家的腦子呢?
斐蓁肅然而道:受教。不過這…莊屯之言,究竟為何?
龐統點了點頭,說道:光武之后,大漢之弊,便為山東棄商鞅而類齊魯是也。商鞅之法,乃法殆于民,而齊魯之亡,亡于田氏也。人有欲,衣食溫飽,皆大欲也。主公如今行法于關中,類商鞅又非商鞅,其要便是制人欲而統之,散而集之,上有綱目,下有欲足,此法乃新法,主公未言名之,某亦深以為然。法可法,不可名法,可謂時法也。
因時而變,因地而變。若以名法,便為死法。龐統說道,此乃法制之要也。山東之法,實為莊園之法。地方豪強聚地為利,以抗衡朝堂。光武以地方豪強而立國二百年矣,今山東豪強之勝,莫過于曹氏…故而司馬之言,莊合屯散之語,乃顛倒乾坤,混淆黑白也…
歷史總是螺旋式的上升,從西漢到東漢,實際上是有了一次大規模的歷史發展的倒退。
春秋時期,周王朝實際上就類似于中世紀的大封建領主,是大莊園模式,對于民眾的剝削和壓制,階級的固化和統御是非常重的,血統論和知識壟斷是春秋時期的主流,而到了戰國時期,許多人不滿意階級的固化,開始抗爭和推翻腐朽的血統老貴族,也才有了最徹底的打破階級固化的商鞅變法。
二十爵位,不論出身,不看血統,任何一個秦人都有可能獲取爵位,提升階級,這就使得所有的秦人頓時爆發出了超出尋常的熱情。但是商鞅變法就是一定全部都是好的?
并不是。
所有的律法,都是階段性的利好。
如果有什么律法在幾十年都沒有進行過修正,那么一定就是哪里出現了問題。
因為社會整體是會發展,會變化的,原本商鞅的利好,爆發出了秦國無比的生產力,積極主動性,但是在秦國后期就出現了各種問題,而秦始皇沒有察覺到這一點,而秦二世又是昏庸無能,于是秦國就死了,死在了這個被養得越來越大的欲望上。
春秋之時,天下為一莊,盡歸于姬氏。龐統緩緩的說道,然戰國一分為七。秦一統,統御之道與周時所不同也,同文同軌同律,此為尚上之御,而民乃分治也,天下分九州。光武而后,一十三州…世子可知,如今川蜀之地,南中建寧一分為三…此為何也?上當御統,民當治分是也!
東漢是歷史上生產力發展倒退的時期,因為在這個時期,東漢的大地主階級復辟了。地方上的宗族,教門等形成了龐大的體系結構,只是追求個體的利益,和中央集團的整體利益相互違背,產生出絕大的認知偏差。甚至有人有地方開始覺得自己對于國家貢獻巨大,所以理所當然應該是國家老大,其余的其他地方的人都是鄉巴佬下三濫一樣。
至少當下冀州豫州的人就是這么覺得的。他們覺得是他們為大漢國貢獻了絕大多數的賦稅,而西涼北地天天都在吃財政飯,年年都伸手要錢,這樣的窮親戚鄉巴佬又有什么用,早切了丟出去早好!
因為東漢的莊園經濟體已經形成,這種依托在小農經濟之上形成的莊園體系,甚至可以和國家體制割裂而開,完全不需要國家的統籌安排,自給自足…
不要小看這自給自足四個字,一旦形成,就對于企圖挾制者是一個致命的打擊。這個時候如果沒有合適的律法跟上,舊體制的崩壞就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龐統看著斐蓁的表情,忽然笑道:世子別又想差了!須知法無善惡!所謂惡法,乃不利于此,非不利于彼!商鞅之法利于秦初,而不利于秦末!故而商鞅之法,善乎,惡乎?山東之莊園,利于光武,不利當下!關中之法,利于當下,可利將來乎?
這…斐蓁愣了半響,這…這…
龐統語重心長的說道:世子當謹記,絕無萬世法…為上之要,便是法當下!知曉當下之弊,法而制之,因時而變,因地而變。循序漸進,法而后法。法于吏先,吏而法之…此乃主公之言,某也不過是知曉些皮毛而已…
斐蓁就覺得頭一圈圈的變大,似乎明白了一些,又像是什么都沒能明白。
龐統呵呵笑了兩聲,這便是主公天縱之資也…世子若是可得七八分,便是可制天下無虞也…
斐蓁頓時頗為自豪的挺直了腰,是,謹受教!
山東和關中,其實自身的問題都非常多,并不是單純的一個好,或是一個壞,就能總結出來的。單獨就其中一個問題的結論就表示可以知曉所有的利弊,就決斷出誰好誰壞一言而定論,無疑是一種智商不夠,混沌來湊的愚蠢做法。
后世很多杠精或是女拳什么的,動不動就抓一個點,然后就開始一桿子打翻一群人,誰都知道這樣言論肯定是不對的,可偏偏就是有杠精或是女拳這類的人大行其道。無知者無畏,大概可以是這些杠精或是女拳的寫照,以點蓋面,以偏概全,偏偏還自以為很了不起的混淆是非,批判這個指點那個…
后來封建王朝也是在這些問題上重復犯錯,比如在大明時期,江南一代就認為他們為了大明貢獻了非常多,然后抱團以江浙一代的文人為首,和大明朝廷中央抗衡,大肆鼓吹清流,以文筆篡改是非,以點帶面以偏概全,對于宦官眾之中的惡人不遺余力的批判叱責,但是對于其中有類似于鄭和之類的宦官則是視之不見,一句話都不說。
這些人撕毀焚毀了真實文獻,否認全國其他地方給與江南的支持,認為江南不需要其他窮親戚的幫忙,他們最優秀,可以做得最好,結果發現他們實際上抗打擊能力非常差,等到了江南大亂的時候還企圖篡改數據,等到最后實在是瞞不下去了才閉上了指點其他窮親戚的嘴…但也就是閉一小會兒…要相信杠精的本性難改,畢竟杠精永遠不會承認錯誤,也因此練就了絕世的厚臉皮。
對了,再次強調,這都是指大明時期…
而現在龐統就在利用這一次劇烈的關中山東沖突,在戰爭當中讓斐蓁學習和領悟,究竟雙方各自有什么優劣,其產生原因是什么,又應該怎么去解決…
斐蓁問道:那么這…司馬氏之言,其中那些是真,那些是假?究竟要怎么看?
龐統微笑著說道:若是僅問司馬之言么…倒過來看倒是差不多的…
倒過來?斐蓁皺眉思索。
兩人正說話間,便是有腳步聲急急而來。
報!一名傳令兵到了堂下,呈上了一封密函,大理寺卿司馬,有密函至尚書臺!
龐統接過了司馬懿派人送來的密信,查驗了火漆之后,便是拆開一看,不由得笑了笑,果然如此…司馬仲達這是在用策…以誘山東是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