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舉固然有很多的弊端,但是科舉確實也是功在當代,利于后世。
對于大多數的百姓來說,科舉提升普通民眾思想,發展文化的一個重要的部分,科舉考試制度會給很多人創造一個實現人生價值的機會,使得很多人會努力追趕去把握這個機會,久而久之,在社會上就形成一種討論學術,攻克難題的風氣,使得社會上的知識階層大量涌現,提高百姓的整體素質水平。
但是,沒有一件事物只有好的一面,在科舉制度之下,由于考試內容和模式長期不做調整,不做創新,只注重解經釋文,產生了一種應試心理,人們難免只注重這些考試內容,從而抑制了學術界原本應有的創新,久而久之便形成了八股文,泯滅了考生自己的思維,成為科舉制度下毫無思想的機器,阻礙了學術的研究,社會的進步。
其次,在科舉考試推行以后,出現了一系列夾帶小抄,找人替考等作弊現象,嚴重影響了當時的考試紀律,也違背了科舉制出現的初衷。使得人們心中風術不正,認為可以通過一些小技巧取勝,從而辱沒那些辛勤苦讀的人才。
因為斐潛當下在推行科舉的時候,一切規則都在初期,所以有一些弊端也就可以在一開始的時候進行消除了…
不過這些是后話,而科舉制度對于斐潛之下政治生態的改變,已經開始了。
在韋府后院,布幔小亭,檀香縈繞。
白茅為席,溫酒澹香。
杜畿沉默的坐在席子上,看著對面韋端一邊用快子在敲打的豆盤,一邊低唱。
有兔爰爰,雉離于羅。我生之初,尚無為兮,我生之后,逢此百罹。尚寐無吪。
有兔爰爰,雉離于罦。我生之初,尚無造兮,我生之后,逢此百憂。尚寐無覺。
有兔爰爰,雉離于罿。我生之初,尚無庸兮,我生之后,逢此百兇。尚寐無聰。
聽得韋端此句,杜畿微微皺起眉頭。
倒不是因為韋端的聲音難聽,畢竟韋端只是年歲大,嗓音不見得有多爛,畢竟韋端當年也是號稱長安k歌小王子,曾經在三輔之地各大文會上一展歌喉的。
畢竟華夏有唱歌的傳統文藝,不管是大事小事,大會小會,唱歌似乎都成為了一種必備技能,不能,或是五音不全者,就像是身高不過關一樣,是被人低視的對象。
杜畿知道韋端在唱的是什么,這是詩經里面的一首。
人是群居動物,在上古狩獵之中,只有合作才能針對勐獸和各種自然的危險,所以單獨一人的時候總是有些膽小,匯集在一起的時候膽子就會大起來。
當然,找隊友也不能找豬隊友。
韋端認為杜畿不是豬隊友。
杜畿卻覺得韋端這樣沒事有事都找自己,多少有些讓他煩憂。
可韋端和杜畿又是從上一代人就開始有的交情,而且從某個方面來說,韋端也不算是豬隊友,情況也不算太差,所以韋端邀請他,杜畿便還是來赴宴了,只不過杜畿是真沒想到韋端居然會吟唱這一首,畢竟這一首…
嗯,這一首詩歌太喪了一些。
不過在魏晉年代,還很多人都喜歡這個調調,比如大名鼎鼎的阮步兵。
沒錯,阮步兵,多好的名號。
韋端將整首詩詞唱完,端起酒爵一飲而盡,然后呼了口氣,伸手拭去胡須上沾著的酒液,才帶著一些失落說道:如今之事,真是讓人心灰意冷,不如歸去啊,不如歸去!
歸個毛?
因為真正沒錢的人都不喊沒錢,因為真沒錢都要去忙著賺錢了,誰有空感慨怨嘆?
若是韋端真的心灰意冷,那么現在就應該是打報告上去辭職,然后閉門遷徙,或是去終南山隱居了,還哪里會在這里當著杜畿的面謳吟詩詞?
杜畿看了韋端一眼,沉吟了一下,明知故問道:韋兄所遇何事,竟是如此悲愴?
韋端看著杜畿說道:伯侯可知驃騎近些時日,累次恩科大考,更要在郡縣之內推行科考之制?
杜畿點了點頭。
這事情還需要多說什么?不是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么?怎么,你個姓韋的還想要掀桌子?
韋端感慨道:公達去右扶風,子敬去隴右,這我也沒有什么好說的,可司馬仲達才多大?還有那諸葛子瑜…哎,e(′o`)))…
杜畿明白了。
韋端這是感覺到了危機感。
看著韋端有些花白顏色的胡子,杜畿心中也是略有些感慨。
按照道理來說,韋端現在的位置不算是低了,可是對于韋端來說,顯然還覺得不夠,還想要再往上一步。可問題是明眼人都清楚,包括韋端,都知道這考試的制度推行下去,負責主考的官職,雖然是臨時性的,可也意味著人脈啊…
雖然說當下還沒有座下門生之說,可是之前的察舉制,人脈的重要性就已經是眾所皆知了,韋端這樣的老狐貍,又怎么可能看不明白?
所以韋端見到斐潛安排的人員之后,酸了。
比年齡,韋端他年齡大。
比資歷,韋端他資歷老。
比經文,韋端他也不算差…
唯獨差的,就是那些家伙都是斐潛的核心內圈,而韋端在忠誠度這方面么,稍微欠缺了一些,但一般來說忠誠度差的人,都不會覺得是自己差,而是主公差了。
任人唯親啊!韋端皺著眉,一臉的痛苦,長此以往,終將有禍!
杜畿搖頭笑道:不見得。
哦?伯侯有何高見?韋端微微抬起眼皮問道。
塞翁失其馬,焉言福禍乎?杜畿緩緩的說道,此番韋兄未能前往,未必是件壞事。
嗯…韋端向杜畿拱手為禮而道,還請伯侯賜教!
杜畿擺擺手說道,賜教不敢,不過些許妄言而已…韋兄,主公之舉,未必是任人唯親,而是當唯親而任…
啊?這又有什么區別?
韋端瞪圓了眼,旋即想到了些什么,伯侯之意是…
杜畿點了點頭。
你我于長安三輔,多少已經習慣此等科舉,但是周邊郡縣,杜畿嘆息了一聲,莫說其他,但就河東…為何是司馬仲達去河東?
韋端一愣,之前他光顧得感懷自身,倒是真沒有杜畿這樣的旁觀者看得清晰,現在被杜畿這么一點,便是渾身一個哆嗦,酒意也消散了大半,蹦出一個詞來,女官?
杜畿笑了笑,韋兄若是真想要做些什么?令愛似乎和辛氏女交好?嗯…某聽聞,辛氏女最近風頭正盛…
韋端端著酒碗,半響不語。
雪花紛飛而下。
雖是新春,依舊寒徹骨。
辛憲英的峰頭…
咳咳,是風頭。
這風頭究竟盛不盛,暫且不論,但是在組建之中的泰西探尋隊列,卻在新年之后,成為了長安左近,尤其是青龍寺之中一個熱度攀升的話題,甚至一度超過了正經正解之類的相關論題。
幾年前,斐潛就陸陸續續的在鋪墊著。
隴右,隴西,玉門關隘。
西域,泰西,天途山海。
隨著山海經,還有各項西域的相關資訊,在長安三輔,在青龍寺當中流傳開來之后,再加上了一些基礎格物知識的傳播,也勾起了大漢一些人的冒險精神。
并非只有西方才有冒險精神。
華夏原本的冒險精神,根本就不會比西方少多少,只不過是在后世不斷的閹割過程當中,漸漸的消亡了而已。否則當年在刀耕火種之中,怎么開拓出兩河流域,又是怎樣征服了山川河流,將華夏的旗幟插到了力所能及的所有土地上?
插旗這活,其實華夏人干起來也不錯的。
愚民,弱民,商鞅之法明明已經被證明了只能用于戰時,只能用在短時間內,是一種副作用很大的應急策略,可偏偏就是有統治者喜歡長期使用,甚至奉為經典。
華夏之人很早的時候,就像是寫山海經的無名氏一樣,未必對于這個國家皇帝是誰,三公又是誰有多么大的興趣,反倒是對于腳下的大地,頭頂的天空,日月的運作等等充滿了各種各樣的疑惑和探知欲。
就像是棗祗只是對于農業有興趣一樣。
從大漢各地來的士族子弟當中,也不是所有人都奔著青龍寺來的,也有是為了想要看一看新的天地。這些人來到了長安之后,看到了西域的商品,見到了各種各樣的色目人,看到了在書坊之內的一些書籍,也有不少的人對于西域有了濃厚的興趣,只不過因為某些顧慮,或是什么其他的原因,使得這些人并沒有前往西域。
但他們也沒有離開,因為長安三輔的確和天下的別處不一樣,很多新的東西,只有在這里才能看到,才能學到。
青龍寺泰西之論后,這些人便是在不斷的研討和爭辯當中越發的匯集起來。
對于他們來說,大漢究竟是屬于天子,屬于斐潛,亦或是屬于曹操,不是什么太重要的事情,不過就是新的外戚而已,又有什么分別?只有新鮮的,完全陌生的泰西,才能引起他們的一點點的興趣。
泰西探險隊,便是應運而生。
斐潛當然做不出像唐王那樣隨意打發的舉動,他給泰西探險隊配備的無疑比唐朝的玄奘西行隊列要豪華不知道多少倍。
說實在的,西游記里面的玄奘,或是唐僧,亦或是什么金轉世,其實太有迷惑性了,而在歷史上的玄奘既不是什么轉世,也不是什么御弟身份,而是流民。
沒錯,當年玄奘離開大唐的時候的身份,是流民。
24歲的玄奘為求完整真實的佛經欲踏上西行之路,前往古印度那爛陀求取真經,但怎奈何理想很豐滿,現實卻很骨感,首先在辦護照拿簽證的時候就受了阻。
西游記當中唐王屁事沒有,一派富貴帝王模樣,但是現實當中李世民才坐穩沒幾天,隔壁的窮鄰居突厥,便是趁機打劫,叫囂著要李世民發救濟金,否則就要進長安零元購!
再加上貞觀二年到貞觀四年之間,蝗災非常嚴重,即便是李世民天天吃螞蚱,也沒有什么用…
所以在那個時間點上,李世民那有心情去認什么御弟啊?
在這樣的情況下,玄奘熬夜寫出來的大唐優秀佛學者出國調研暨文化交流的申請,還沒等送到皇帝手里,就不知道被扔到哪里去當廁紙了。
然后玄奘沒有正式的官方文牒,最終只能偷渡,而伴隨著他的,不是孫行者,而是一個胡人行商,石磐陀。
唯一能和孫行者相提并論的,其實不是石磐陀尖嘴猴腮,看起來滿臉黃毛,而是石磐陀和孫行者一樣,半道上翻臉了。
而且這個石磐陀沒有戴金箍。
把玄奘帶出涼州后,石磐陀他是越走越后悔。前路茫茫未可知,道路兇險,人生苦短,相比阿彌陀佛還是大唐律法更實在,私自出關,斬立決!
如果玄奘被捕,石磐陀則是從犯,到時候一定會被連累。在半道上,石磐陀便如孫行者一般翻臉了,掏出匕首架在了玄奘脖子上,玄奘以佛祖的名義發誓自己死也不會供出他,石磐陀這才放下匕首,轉身離他而去。
玄奘唯一的官方身份,是高昌國給的,而且也是高昌國王和玄奘結拜成為了兄弟。
對了,白馬什么的,也是高昌國送的。
這些都沒李世民什么事。
然后老吳同學一看,這不能寫啊,要是真的這么寫,領導能滿意么?
改!事情,底下人去做,榮譽,還是歸于領導的么。
于是乎高昌國王在一旁放聲大哭…
每想到此事,斐潛就會感慨,何必呢?
有一個識人之明,不就是已經是極大的榮譽了么?何必還要去搶下屬的苦勞?有功勞都是領導的,有黑鍋都是下屬的,在這樣的環境之下成長起來的新領導,又會是什么樣子的?
斐潛和泰西探險隊的人見面的時候,就說得很清楚,他只是組織者和協調者,而辛苦的事情,冒險的事情,都是這些探險隊的人在做,不管做得成功,還是失敗,都會如實的記載下來,成為后人的借鑒和經驗。
斐潛帶來了直尹監的文吏,詳細詢問了這些人的姓名,身份,以及尚未完成的愿望等等。
就像是在寫遺書。
有的人會對于遺書非常的反感,但是有的人不會。
而在場的大多數人,能參與到泰西探險隊里面來的,骨子里面都有些冒險精神,絲毫不在意什么遺書,而是更在意斐潛之前所談及的相關泰西的事項。
驃騎大將軍,聽聞有言說我們腳下的大地是個大圓球,那么是不是我們一直朝西走,最后會從東面回來?這個問題我實在是難以想象。
驃騎,這泰西之地,為何是色目人居多?難不成這天下四方,真的就像是山海經所記一般,還有些稀奇古怪的人種?
驃騎,這泰西之地,可有西王母后裔?當年周穆王西行,所見西王母,是否就是泰西之國女?
一條條的問題被提出。
有一些問題,斐潛解答了,有一些則是沒有,說斐潛自己也不懂,要他們自行去尋找。
說玄奘是運氣好也行,說他是毅力強耐力好也可以,但是玄奘用他的事跡證明了,高山和戈壁,大漠和荒野,并不是阻擋華夏人探尋的腳步的重要因素,阻擋華夏步伐的是人心。
沒有這個心,自然走不出去。
只要真的愿意走出去,那邊不能開創出一條路來?
真以為當年大航海時期,那些什么牙等等都是等自家國力強盛,內部穩固,外界毫無干擾的時候才出去闖蕩的?
一切都基本上準備妥當了,等到雪化之后,天氣平穩下來,這些探險隊的人就準備出發,然后到達西域的時候,差不多也就是進入了夏秋之交,再從西域再往泰西。
斐潛沒有和這些探險隊的人談什么金錢獎勵,也沒有說什么青史留名,因為這些人如果真的十分在意什么金錢和名聲,也就會被金錢和名聲所困,多半都是走不出去的。
因此,斐潛只有盡他最大的能力,給這些人配備相關的后勤設備。
得益于當下的一些技術的進步,至少這些探險人員從長安出發的時候,會遠遠的比玄奘更為輕松一些。
高熱量的干糧,防水防寒的油氈,堅固的皮甲,鋒銳的刀槍弓弩,再加上驃騎特意令人制作的大漢探險團的旗號…
斐潛看著似乎有些吵吵鬧鬧,活力充沛,帶著對位未知世界的強烈好奇的這些探險團的人員,就像是看見了華夏文明的旺盛的生命力。這些人或許就能帶著華夏文明的種子,翻越高原,走過大漠,穿過戈壁,然后帶到山脈的另外一邊,然后落地,生根,發芽,最后開出花來。
好奇探尋著希望。
希望便是指向光明。
可惜在光明之外,便是陰影。
就在和這些泰西探險隊見面,在讓人試驗相關的裝備,器具,以及商討確定一些攜帶的后勤補給,路程路線等等之后,斐潛才剛剛離開,黃旭便是在斐潛耳邊輕聲說了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