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漢太興四年。
九月。
桂花香。
細細小小的花瓣,魂牽夢繞的氣息,淺淺悠悠的飄蕩到了數里之外。
因為周邊實在是太臭了。
所以這一點點的香味,就非常珍貴。
自從孫權等人帶著江東一眾精銳回歸,連帶著徐盛也在瘟疫的重壓之下匆忙逃離,在荊州南郡江陵這一帶,已經是沒有了高級的將領和指揮系統,唯一還能夠讓這些江東兵堅持的,就是對于生的渴望和對于死的敬畏。
是的,他們渴望用自己的死,帶去給家人的生。
伍隆是揚州人。
在伍隆家中院子里,就有一顆桂花樹。
在這一隊江州兵當中,他的官銜算是最大了。
之前他當過會稽門下曹,現在,他就是假軍侯。
時間雖然進入深秋,但不知道是空氣中的溫度并未降下去,還是伍隆等人自己的體溫太高,走上一段路之后,總是一直在出汗。過了江陵城往北以后,道路上、山野間幾乎就見不到什么人了,風里偶爾傳來焦臭的氣息,伍隆知道,那是尸骸被焚燒的氣味。
在這樣彌漫著焦臭的空氣當中,那一絲的桂花香才更加的彌足珍貴,似乎能讓人回憶起一點什么…
伍隆沒有派遣什么斥候,也沒有斥候可派。
這里他曾經來過,也走過這條路。自從江東兵攻下了江陵之后,這一帶已經一波波的被扒拉個干凈。那個時候,道路擁堵,火把綿延,幾乎是要照亮整個的夜空,哭泣聲和慘叫聲似乎至今依舊在耳邊回蕩。
現在…
是輪到了我們么?伍隆苦笑著,用長槍的槍柄撐在了地上。
再往前行,偶爾能看到一些燒焦的尸體,不知道是什么時候留下來的痕跡。焦黑的尸體胸腹之間似乎有些被扒拉開了,裸露出了一些五顏六色,似乎是野狗,或是豺狼的畫作。
再往前,便是一座小橋,小橋右手邊,伍隆記得,有一個村寨。
小橋之上,原本吊著尸首的木樁已經倒塌了好幾根,剩下來的木樁上的尸骸也已經是完全腐爛,盈盈繞繞的爬滿了狂歡的蠅蟲,即便是伍隆等人經過,也就是稍微飛起來兩只,似乎只是意思意思,又似乎完全不在乎這些體型較大的家伙…
是因為最終我們也會變成這些蠅蟲的菜肴么?
伍隆將地面上一顆長滿了蛆蟲的頭顱踢開,然后舉步向前。
燒焦的、未曾燒焦的尸體觸目驚心地出現在眼前,這是一個已經被屠殺掉,而后燃燒了大半晚的山村。
沒有活人。
人是江東兵抓走的,尸首也是江東兵留下來的。伍隆以為他們不會再回來到這個地方,但是現在他們回來了。
前方的一些房屋已經坍塌。
穿過村莊的道路也被堵死,伍隆帶著人繞過坍塌的房屋,整個江東兵的隊列沒有任何人說話,只剩下了沉重的喘息。
身為兵卒,手上或多或少都沾染了一些血。
甚至是屠殺。
可那個時候,死的是他人,而現在么…
今天…就在這里…歇息一下…明天就是…荊北了…
伍隆指著村寨之中尚存的幾棟房屋。
疲憊,就像是無邊無際的浪潮,一波波的沖刷過來,直至要將伍隆淹沒。而原本這些路程,一度對于伍隆來說,根本不算得什么。
當第二天的陽光重新升起來的時候,伍隆得到了回報,又有三個人走不動了。
給…咳咳,給他們留把刀…
伍隆沒有去看那幾個人,因為他心中似乎知道,自己或許很快就會和這些人重新見面,現在去看,又有什么意義?
是啊,自己來荊州,是有什么意義?是為了什么?現在又是為了什么?
伍隆的頭很痛,從前幾天就開始痛了,現在是越來越痛,非常痛,痛得伍隆都想要用刀子將自己的后腦勺割開,看看里面是不是長滿了蛆蟲,正在啃咬著他的腦子,所以他沒辦法想得太多,只剩下了一個念頭。
死在荊北。
這樣,他就可以算是戰死的。
因為,病死的,沒錢。
陽光超過了樹梢的時候,伍隆他們聽到了人聲。
一度伍隆以為是自己頭疼而產生出來的幻覺,但是當他問了幾個身邊的人之后,才明白這些細碎的響動,真的就是人聲。
到了…荊北…
到了罷…
我們…到地頭了…
伍隆微微環顧了一下,笑了,這地頭…不錯…
有山,有水,有田。
若是再有一顆桂花樹,那就更好了…
上罷…
呼哧…呼哧…
伍隆帶著手下,往前。
在伍隆的想象當中,他們是帶著一往無前的氣勢,高舉著刀槍,攜著滾滾的煙塵,兇神惡煞一般的殺向前方…
但是實際上,伍隆這些人是拖著腳步,一搖一晃,跌跌撞撞的向前…
驚呼聲響了起來。
鬼啊…有鬼啊…
怕了嗎?伍隆想笑,想要縱聲大笑,可是他已經沒有大笑的氣力了,只剩下了沉重的呼吸聲,然后急速的沖刺也耗盡了他原本就不多的氣力,不知道是腿軟還是被石頭土塊絆倒,伍隆吭哧一聲向前撲去,摔倒在地,半天爬不起來。
人影晃動,似乎有人圍了上來。
麻麻,你看,那個人,頭上好多蟲蟲…似乎有人指著伍隆叫著。
那不是蟲,那是蛆!
你才有蟲,你才有蛆!
伍隆嚎叫著,跳躍而起,揮舞著刀槍,抖出一個個的槍花,殺入人群之中,然后對手一個兩個的倒下…
而實際上,依舊躺倒在地上的伍隆只是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響,勉力伸縮著長槍,刺殺著存在于其想象當中的對手。
他們是江東賊!江東狗!終于有人認了出來,打死他們!
人影嘈雜起來,晃動起來,然后數不清的石塊,木棍,木耙等等,落了下來,砸在了伍隆的頭上,身上…
伍隆似乎完全沒有感覺到身上的疼痛,只是覺得周邊世界慢慢的昏暗下去,就像是夜晚降臨了。這就是死亡么?我終于是死在了荊北么?家里不知到能拿到…
石塊伴隨著尖叫砸在了伍隆的腦袋上,箜的一聲,打斷了伍隆的思緒。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在伍隆面前浮現出來的,是家中的那棵桂花樹,在樹下的一張小小的笑臉,伴隨著花瓣飄飛的一縷細細幽香。
小囡兒,爹爹不能陪你看桂花了…
在這樣的一個秋天之中,魏延等人一路沿著江水往東南,穿山越嶺,直直往夷道而去。越是臨近夷道,便是越是看到了許多倒斃在沿途的尸骸。
空氣之中,甚至隱約有哭聲。
就連一旁的江水,似乎也在嗚咽。
就在夕陽即將落下的時候,魏延一行人已經趕到了夷道。此事夷道的城門半開著,零星的百姓進出著。
瘟疫的消息此時也傳到了夷道,隨之而來的便是士族豪強的出逃,有錢有勢的全都跑了,只剩下哪里也去不了的百姓在城中亂成一團。
江東兵的侵襲,在整個的荊州南郡范圍內,掀起的巨大波瀾還未落下,瘟疫就像是第二波的巨浪,將普通的民眾徹底淹沒。在沒有了公共秩序之后,不管是五花八門的傳言,亦或是稱體偷雞摸狗的賊子,都使得事態進一步的惡化,又因為流民不斷的向川蜀游動,城中的許多事情,也陷入了混亂之中。
流民涌入城中,最開始的時候這些流民只是要吃的而已,但是后來么…
一部分人眼見城中的一部分逃離后留下的空宅子,便砸了門鎖創進去搜刮,占據,然后更多的人加入了這樣的行列當中,甚至開始敲開依舊留在城內的其他人的家門,推翻院墻,闖入屋內,開始不僅要吃喝,還要更多,更多…
這些人不敢向強權抗衡,但是樂于向柔弱施暴,他們痛恨自己的在強權面前的軟弱無能,但是欺凌起其他軟弱者的時候卻絲毫不手軟。
要不是甘寧帶著手下到了夷道,恐怕那些該死的家伙甚至準備焚燒一切,來銷毀他們作惡的痕跡了。
甘寧么,原本是想要奔著江東去的,可是一路上的這些尸骸,又使得甘寧改變了主意。畢竟甘寧在荊州,多少還是有些感情的,見到了這些無辜枉死的百姓,看見了那么多慘烈的模樣,使得甘寧對于江東的觀感不停的下降。即便是江東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是曹操的對手,但是壞人的敵人未必全數都是好人,還有很大可能是另外一個壞人…
所以甘寧干脆轉向,準備回川蜀,而走川蜀,就必須經過夷道。
甘寧的一些手下已經離開了,反正就像是甘寧之前所言,江湖之中,浮萍聚散,有緣方能相見,無緣便是各自一方。
甘寧到了夷道的時候,城中已經是相當混亂了,被點燃的火頭甚至開始蔓延,所以甘寧也來不及做什么太多的事情,一邊是斬殺了作惡的一些賊人,一邊組織了人手拆除房屋,清除出一條隔火帶。
甘寧原本是準備幫一手就走的,但是卻被城中的這些百姓留了下來。烏泱泱的一群人跪倒在街頭,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哭著,哀求著,甘寧的性格么,又是相當吃軟不吃硬,在面對這樣的情況之下,仍是狠不下心來,最終便成為了暫時的夷道縣令。
甘寧是武將,甚至是比較偏科的武將,其實對于統御隊列,發展民生這一方面基本上沒有多少概念,所幸夷道的民眾只是想要有人可以保護一下他們,扼制賊人的殘暴,其余的么便是城中鄉老商議著辦,再加上如今時局動蕩,夷道城內城外殘留的百姓也不奢求什么,便對付著也能維持就是。
甘寧在頭疼,主要是他對于未來絲毫沒有什么頭緒。
劉景升敗了,他那狗兒子眼見著不成了,現在江東也跑了,曹操怕是最終能拿下荊州,那么遲早是要到夷道來的,而到時候曹軍真的來了之后,自己要怎么辦?即便是甘寧能拉下臉來,先前得罪了夏侯惇曹仁等人,能保證將來沒有小鞋子一雙雙的遞到腳下?
甘寧正頭疼著,然后魏延就來了…
魏延來的時候甘寧完全不知道。
魏延也是莽,或者好聽一些,叫做藝高人膽大?見到了夷道似乎和殷觀所言不完全相同,但是又沒有什么特別的防御體系,便二話不說直接進城。城門之處的夷道百姓見到魏延等人氣勢洶洶,但是也不敢沾惹,紛紛躲避,而原本應有的城門防御人員么,甘寧一來人手也不夠,二來也沒有什么心思,所以干脆就沒有。
一直到了魏延逼近了夷道縣衙門的時候,在門口值守的甘寧手下才大喝制止,然后便是已經來不及了,魏延讓自己手下對付那些值守之人,自己提著刀就往里面闖!
魏延剛進了廳堂,迎面便是刀光如電,似乎一道霹靂,映照的四周一切都是煞白!
而在這煞白光華之后,便是一雙熾烈燃燒的眸子瞬間閃現!
這一刀,來的好快!
噹~!
金鐵交鳴之聲頓時在這一片小小的區域之中震蕩而開,巨響的余音激揚在眾人的耳膜之處,似乎持續著嗡嗡作響。
魏延借勢往后跳了一小步,退出了廳堂。
廳堂之內狹小,不利施展,魏延雖然不清楚敵手是誰,但是就憑這一刀,就不可小覷,也不敢在像之前那樣大大咧咧的往前沖,屋內何人?某乃驃騎之下,征蜀將軍魏延魏文長是也!
驃騎?征蜀將軍?甘寧皺起眉頭,某乃甘寧甘興霸!
甘興霸?魏延舔了舔嘴唇。被人一刀直接逼退,自從魏延進入川蜀之后,這是第一次,讓魏延不免有些興奮起來,手有些發癢,對于甘寧的菊…呃,身手便來了一些興致,可有膽出來與某一戰?!若可在某刀下走上十合,便饒過爾等不死!
哈哈哈…甘寧大笑著,然后站了出來,被人如此小覷,在某還是第一次…甘寧的嗓音很是低沉,就像是猛獸在鼻腔之內的呼嚕,若是被某一刀砍了…也休要怪某不懂刀下留人!
哈!魏延往后退了兩三步,讓出了些空間。
看刀!甘寧也沒有多說什么廢話,便是一步跨出,瞬間發力便是一刀直砍魏延。
之前一刀在廳堂狹小的空間之內驟然爆發,使得魏延也沒能看清楚甘寧的招式,而現在,當魏延再一次面對甘寧砍來的戰刀的時候,那幾乎近于完美的動作就像是水流一般的充滿了渾然天成的感覺,帶出了一種難以言喻的美感。
戰刀破空而至,像是將空氣摩擦出了凄厲的尖叫,充滿了窒息感的殺氣好象滔天巨浪似的翻卷拍擊而下,甘寧的戰刀在魏延的眼里已化做一道道巨濤,不斷擴大膨脹直至充斥整個天地。
魏延感受著許久未能體會到的那種心跳和壓迫感,像是沖浪的運動員一般,見到了滔天巨浪之后不是害怕,而是興奮和歡喜,迎著甘寧砍來的一刀,也是劈砍而去,帶著狂風在漫天的刀光之中準確的撞中了真正的那一把戰刀,雙方再一次碰撞在了一處!
兩人兵刃再次糾纏在一起,早有準備的甘寧低喝了一聲,身形配合著力道,不僅沒有像是一般的武將前壓,而是宛如游魚一般,順著水流的沖擊力,竟然有一種要從魏延的戰刀刀鋒之下滑出的感覺,隨后便是割向了魏延的胸膛!
此刻調轉戰刀已經是遲了,在電光火石之間,魏延急中生智,便是猛虎下山一般,竟然不躲不避,手上加大了力度向下壓制!
巨大的力量使得原本甘寧像是游魚的靈動,一時間變得凝固了起來。
因為甘寧是一邊卸力,一邊割向魏延,所以力道上就沒有那么強,而魏延身上又有鎧甲防護,在這樣條件之下,即便是甘寧割中了魏延,也未必能夠照成足夠的傷害,又在魏延雄渾力道壓迫之下,身形有些走樣…
無奈之下,甘寧只能是從虛變為實,和魏延的力道撞在了一處!
兵刃交錯的巨響,震得兩人都是一顫,勁風四散奔出,揚起院中枯葉紛飛。
人影一合即分,兩人重新對峙。
不錯,不錯!魏延盯著甘寧,再來,再來!
甘寧哼了一聲,揮刀再次向前,和魏延戰在一處。
而這一次,或許是因為前兩次的力量上的碰撞雙方都沒有占到什么便宜,因此雙方都是采用了以快打快的方式,在小院之中兩人刀光如電一般,縱橫來去,細碎的碰撞之聲不絕于耳,星星點點的火光不斷閃現,甚至還有血色在刀光中噴濺出來,激射而出!
庭院之中,似乎是不堪刀風的侵擾和迫害,枯干的樹葉紛紛脫落,旋即被兩人的刀風卷起,盤旋而飛,一時間遮蔽了雙方的視線…
魏延大喝一聲,抓住了這個轉眼即逝的機會,戰刀卷起惡風朝著甘寧一刀斬下!
而幾乎是同時,甘寧也是一刀朝著魏延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