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夜幕退去,風與火,血與鐵的一夜也告一段落。
營寨已經完全燒毀了,但是一起陪葬的,卻是大量的羌人。
當然,還有在水門之處,那些刀盾手和長槍兵…
勝固然是大勝,但是損失依舊不小。
什么樣的戰損比可以讓人滿意?
或許對于統帥來說,只是一個數值,但是對于撲倒在青泥河畔的這些刀盾手和長槍手,卻是他們這一生的全部價值。
其實斐潛帶來的人馬,遠遠沒有夜間的時候看上去的那么多。
雙持火把,并列而行,加上營寨火焰滔滔,鼓聲陣陣,這就讓馬超統領的羌人張皇失措之下,再加上馬超剛巧陷于營寨當中,為了營救馬超,馬鐵和龐德都瘋了一般去搶出一條路來,哪里還有空閑去規整約束部隊,因此這些羌人下意識的逃離危險的本能就占據了上風,根本連去查看一眼的心思都沒有,亂紛紛的只懂得四下逃竄。
斐潛和徐晃之前商議的有三套的方案,雖然方案不同,但是有一條是相同的,就是一旦營寨火起,斐潛必然派遣疑兵威嚇馬超。
如果馬超中計,便是壓倒馬超統屬的最后一根稻草,而反過來若是徐晃吃緊,導致營寨陷落,也可以分散馬超部隊的力量,給徐晃多爭取一些渡河時間。
因此舉火的時機完全由徐晃一個人掌握,而徐晃為了讓更多的羌人陷入營寨,選擇了直到最后一刻才下令。
好處么自然是有,當斐潛帶著漫山遍野的疑兵壓上來的時候,幾乎有一半的羌人兵卒陷落于營寨當中,剩余的自然是毫無抵抗交戰的欲望,這一次馬超統領的進攻,便算是徹徹底底的失敗了。
壞處么…
看著在水門之處層層疊疊的尸首,看著一臉煙熏妝的徐晃,也就知道了。
青煙裊裊。
一股肉焦味彌漫在戰場上。
平常看見了肉湯就挪不動腳步的大頭兵,現在卻緊緊的皺著眉頭。
斐潛已經記不得自己是第幾次看見被大火焚燒的人體了。
人身上,水分占據了很大的一部分,而在火場當中被燒成了焦炭的人,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或許根本不會相信竟然會縮得如此之小,就像是被燒死的只是一只猴子,而不像是一個人。
面對這樣的情形,兵卒就算是再惡心,也都在認真的翻檢著。
“將軍!校尉!”忽然有兵卒沖著斐潛這里,揮舞著雙手,高聲喊道,“這里,這里有一柄長槍,似乎有些不同…”
確實不同。
普通的長槍,其實就是一個鐵質的尖頭而已,然后釘在一個木柄之上,便算是一件制式裝備了,最便宜,也最為廣泛,同樣也是斐潛商隊當中銷量最大的一種兵刃。
而眼前的這一桿長槍,那如同短刃一般的槍頭,明顯和普通長槍完全不同。
“是伏波馬氏的長槍!”徐晃和馬超交過手,自然對于這一桿長槍很熟悉。
斐潛也認得這個長槍的模樣,因為馬延和馬越也是用這樣形態的長槍,但是…
在長槍邊上的這一具燒焦的尸首,真的就是馬超?
碳化的四肢扭曲著,稍微一碰,上面殘存的黑漆漆的肉塊便會脫落,露出白森森的骨頭,就像是已經在鍋里已經大火燉煮了三四個時辰的雞鴨一般,稍微一碰,便脫骨散架,甚至有時候,還能看得見在碳化的外殼下粉紅色的肉蒸騰起來的熱氣。
“檢查一下,可有金印或是玉璋,”斐潛指了指在長槍一側的這一具黑漆漆的尸首,說道,“亦或是什么貴重之物…”
發現了這一柄長槍的兵卒興致勃勃的立刻動手翻檢著,絲毫不覺得有什么惡心的模樣,或許對他來說,這個黑漆漆的焦炭一般的尸首,其實就跟平日里面的燒焦的雞鴨差不多。
更何況若是真的是個大人物,雖然并非他殺死的,但是賞錢肯定也是少不了的…
兵卒伸手在焦炭一般的尸首上摸來摸去,一不小心戳破了尸首的肚皮,一時間宛如剛剛烤好的叫花雞跌落到了地面一般,砸破了泥封,被烤熟的內臟一股腦的冒著熱氣,全數滾落出來…
兵卒宛如未見,在還有些熱度的腸子和肝胃當中搜檢著。
“不用搜了…”斐潛皺皺眉,說道,“…這個…不是。”
就算是金銀飾品會在大火當中融化變形,但是這個全身上下,在臨近的周邊也沒有見到一些貴重物的尸首,肯定不是什么大人物,說不定只是一個替馬超拿著長槍的護衛而已。
只見長槍,未見尸首,這就說明,馬超很可能并沒有葬身火海當中。
這個命大的家伙。
一旁的徐晃,臉上也不由得露出了失望的神色。若是馬超陷于營寨之內,徐羽的死多少更有一些價值,而現在…
斐潛拍了拍徐晃的肩膀,說道:“無妨,馬孟起躲了這一次,也躲不了下一次…更何況,就連自己兵刃都丟棄了…足可見其當時是如何狼狽…”
“君侯…”徐晃盯著這一柄特殊的長槍,默然片刻,然后像是對著斐潛說,又像是對著自己說,或者是對著什么人說道,“…某定要手刃此獠!”
斐潛看了徐晃一眼,吐出了一個不知道是嘆息還是同意的聲音:“嗯…公明,當下之策,汝有何建議?”
或許是察覺到了自己的情緒有些不對,徐晃很快的就收攏的心思,拱手說道:“君侯,當下馬氏雖敗,然西涼諸賊眾多,不可冒進,依屬下之見,借此役之威,又獲若干戰馬,便可沿河水陸而下,與陽平援軍匯合,再做定奪…”
“善。便如此罷…”斐潛點點頭,看著在營地殘骸之外的那些繳獲的戰馬,心中忽然一動,思索了片刻,忽然一笑,說道,“且送些戰馬給氐人王窠…就算是聊表親善之意…”
“親善?”
“征西將軍說的?”
“白送的?一點要求都沒有?”
在下辯氐人山寨之中,氐人王窠坐在大堂之上,覺得有些莫名其妙。
氐人王,窠,身穿一件虎皮袍,露著兩個肌肉虬張,還紋了些不知名的圖案的胳膊,一臉絡腮胡子,碩大的腦袋正中除了一圈護頂毛之外,全數剃得精光,身軀及其健碩,膀大腰圓,彪悍無比。
寬大的王座,基本上可以讓兩個普通人坐著都有些寬裕,但是氐人王窠一個人坐著,還覺得有些擁擠。
氐人王窠似乎是第一次遇到了這樣的情況,不由得撓了撓頭頂上面的那一撮毛,卻想不出個什么名堂來。
雖然說氐人擅長的是山地戰,但是并不代表氐人就看不起戰馬,不認同戰馬的價值。要知道現在漢代的戰馬,就大概算是跟后世的小汽車的價值一樣,不光是購買價格高昂,還有后續保養費也是不小的數目,因此不管是對于氐人來說,又或是其他的人員也好,征西將軍這一次送來的百匹戰馬,確實是一個不小的手筆…
氐人和羌人也多有往來,也曾經聽聞羌人當中,現在從并北那邊流傳了一種昂貴的“毛衣”,號稱是用幾十頭,甚至有的是用上百頭的羊毛才抽取編織而成的…
要氐人王窠來說,那簡直就是敗家!
一頭羊,扒皮可做衣袍,人可以吃肉喝湯,就連骨頭都可以取來喂狗,而這些個家伙們竟然用十幾只,甚至上百只的羊去換什么“毛衣”?
這不是敗家是什么?
然后羌人敗家的源頭,便是這個征西。
然后這個征西將軍,竟然送來了百匹戰馬,然后沒有任何的要求?
這個征西將軍,是真的為了表示親善之意?
還是有什么其他的想法?
氐人王窠撓著頭頂的一撮毛,仿佛要將這一撮毛給禿嚕沒了一般…
“大王,這戰馬…”
“嗨!走,我去看看…”氐人王窠站了起來,便要往外走。既然想了半天依舊想不明白,便干脆不想了,送到嘴邊的肉哪有不吃的道理,更何況就算是自己的族人不用,轉手賣出去也能獲利不少!
“啊呀,大王,不行啊…您不能去…”一旁處理事務的氐人內五氏君長連忙攔住,說道,“大王,您忘了么…您還生著病吶…”
“我好好的,哪有…”氐人王窠說了一半,才反應過來,“…啊,對,我病著呢,不見外客…這個…嗯…”
“嗨!收了!收了!”氐人王在大堂內轉悠了兩圈,一拍手掌說道,“嗯,跟征西將軍的來使說本王感謝征西美意,但身體未愈,就不見他了!對了,拿上兩筐上好的肉干給他,多少也算是個禮數…”
“對了,前時間屬下提及說寨子里面的一些工具器械損壞,已經不能繼續使用了么,正好來了這一批戰馬,拿幾匹去換些新的工具來…”氐人王返回王座之上,坐下,頗有些感慨的說道,“你別說,征西將軍這個‘親善’,還真是…唉,有錢人啊…嘖嘖…”
“誰說不是呢?漢人確實比我們有錢得多…”氐人的內五氏君長笑著說道,“…說不得這百匹戰馬,我們看得貴重,對于征西將軍來說,卻不算得什么稀罕之物…”
“嗯…”氐人王窠又撓了撓護頂毛,“…算了,就這樣吧,去辦吧…”
“是,大王…”氐人內五氏君長領命退下。
“賢侄…你這是…”
韓遂看著光著膀子,綁著荊條的馬超,臉上雖然保持著驚訝的神情,但是眼神當中卻變換不定,閃爍不已。
眼前的馬超,一掃平日的俊朗的模樣,而是被煙火熏燎得黑一塊灰一塊的,就連頭發都被燒了不少,亂糟糟的宛如雀巢一般。
“叔父!侄兒中了征西小賊的奸計…”馬超伏地而拜,泣不成聲的說道,“…那征西小賊,于青泥水畔,挑釁辱罵叔父,侄兒一時沒能忍住怒火,便領兵攻伐營寨,不幸遭遇埋伏,被征西小賊縱火焚燒…故而…侄兒有罪,還請叔父重重責罰…”
一時之間,在帳篷內圍坐的羌人頭人都被馬超帶來的消息嚇了一跳,相互之間交頭接耳起來,嘰嘰喳喳的議論紛紛。
“嗯…”韓遂瞇著眼,捋著胡子,默然不言。
這個事情,太糟心了。
糟心的不是馬超中了埋伏,而是馬超在埋伏。
雖然之前韓遂對于馬超有了提防之心,而且還準備了后續的手段,但是馬超驟然遭遇到了這樣的沉重打擊之后,韓遂的那些手段一時間反倒是用不出來了。
韓遂和馬騰,可是正是交換過生辰八字的磕頭兄弟,和那些嘴皮子上的口頭兄弟不一樣…
換句話說,當時韓遂和馬騰在焚香磕頭,向上蒼禱告的時候,那句千古名言肯定也是重復了好幾次的,“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然后馬騰死了。
他韓遂到現在還活蹦亂跳的的活著。
當然,大多數人都知道,那句在神靈之前的誓言,多半是做不得數的,但是作為所謂的兄弟,有沒有一同說出這樣的話語,這個所謂的兄弟的檔次自然不一樣。
在漢代,這樣的兄弟,便是所謂換命之交的,可以托付妻子的,而現在,馬騰的兒子拜倒在地,背著荊條送到了面前,一副認打認罰的模樣…
借這個機會翻臉,行軍法斬了馬超?
真要動手,很簡單,就算是不問斬,只要想動手,就算是杖責,三十杖之內,杖斃了馬超也不是什么困難的問題,但是…
確實有那么一個瞬間,韓遂動過這個念頭,但是很快的就打消了。
倒不是韓遂心善,而是馬超已經提前做好了些許預防,當然,如果韓遂真的抹掉面皮翻臉的話,這個所謂的預防也不算什么。
不過真的要為了斬殺馬超,舍棄這些年頭在西涼豎立的聲名?
韓遂最終還是舍不得。
若是真要讓馬超死,也不能在這里死在自己手中…
你說這個征西,怎么不將火燒旺一些呢?
不過這樣,也算好事,至少消耗了馬氏的不少人手和實力。
韓遂睜開眼,站起身來,幾步走到了馬超近前,伸手將馬超攙扶起來,一臉的慈祥和善,壓根就不提罪責的事情,而是說道:“勝敗乃兵家常事,賢侄這一次輸了,下一次勝回來就是!誰這一輩子沒打過幾次敗仗?讓叔父看看,哪里受傷了沒有…”
“叔父!”馬超感動不已。
“好了,不說了,趕快去洗漱修整,好好將養一番…”韓遂爽朗的笑著,“…至于征西,還是讓叔父替你報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