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異變之后,回魂術施行的重點已經變作溝通幽冥,所以這其實不是招魂術,而是“借魂術”。她在金箋里所寫下的就是此類禱文,一國之君位極人至,想借魂也會更加容易些。
在場的官員也不是個個都膽大,這時就有人悄悄咽了下口水。
金箋快要燒完,馮妙君就將它丟入泉眼之中。
說來也怪,它還未觸及水面,泉眼就化出一個漩渦,仿佛是垂直漏斗。
那金箋帶著青火掉下去,憑馮妙君眼力竟也看不出終點何在。
水性至陰,何況這里是陰泉。金箋的去向,已經不是人間。
它消失之后,陰泉中的漩渦卻不消失。
馮妙君垂手肅立,顯是靜靜等候。
配上此時的天時地利,女王的一舉一動有無形威嚴,連傅靈川都不吱聲,旁人更加噤若寒蟬。
約莫過了小半刻鐘,泉里有了動靜:
有個模糊的白影從里面冒了出來,飄飄忽忽,像是隨時會散架。陰泉邊站著的人太多,它不過是個新亡的鬼魂,天生畏懼旺盛的人氣,因此甫一出現就本能地想要逃遁。
只是它身形剛動,馮妙君就向著棺材一指:“時間寶貴,還不進去?”
她的聲音低沉婉轉,和原本的柔美照說沒什么兩樣,但聽在人耳就是格外難受,像是腦神經被外力拉扯。
但這聲音對魂魄而言反倒如指路明燈。那一縷白影繞著棺材轉了兩圈,像是在打量,又像在權衡,而后就一頭栽了進去。
“打開吧。”
馮妙君一聲令下,宮人就去揭開棺蓋。
在場官員只聽過虞琳瑯遇刺,卻沒見過案子里的死人,這會兒一伸脖子就見里頭躺著個面色白里泛紫的少年,他伸出雙手直向前撲騰,卻不像昔年的王婆那樣可以垂直跳出來。
這動靜著實令人頭皮發麻,偏偏馮妙君還要道:“他是被腰斬的,椎骨斷了站不起來,你們去幫他一把。”隨手指著邊上兩名侍衛。
這兩人接令,同樣面無人色,可是圣命難違,也只得硬著頭皮上前,把尸首硬生生從棺中架出來,面向兇嫌石章青。
馮妙君又用那奇異的聲音道:“辨清楚,是不是眼前這人殺掉了你?”
剛下地府的新魂連意識都很模糊,是不會說謊的。
眾人忍不住屏息。
那死尸似乎也在用心分辨,而后在眾目睽睽之下,點了點頭!
虞琳瑯遇刺案的苦主,也是最后一名目擊證人,同樣指認石章青為兇手!
官員們反而沒了聲響,看看石章青,再看看傅靈川,個個面色奇異。
這一回,算是鐵證如山了吧?
兩活人一死尸,都認定了石章青是兇手,傅靈川還能怎么給他翻案?
王乾忽然從傅靈川身后走出,先向馮妙君行了一禮才道:“王上恕罪,小人有一事不明。”
馮妙君看向他的目光中有深意:“說吧。”
“我們怎知,招來的孤魂就一定是苦主本人?”
馮妙君微微一哂:“王乾,你膽子真大。”
她直呼其名,王乾微微一驚。他很少進宮,沒想到女王一眼就能認出自己。看來她對傅靈川身邊之人,并非一無所知。他這般說道,就是懷疑馮妙君暗行李代桃僵之法,不知道從哪里弄來個鬼物冒充死者魂魄去指認石章青。
這念頭對國君來說實是冒犯,卻是個合情合理的推斷。畢竟,眾人方才都見過她的手段了。
“小人該死,王上息怒,不過事關重大,還是、還是…”
他話未說完,馮妙君就出聲打斷:“好,那便驗證一回。你是該死,無論結果如何,孤都要你一條右臂!”說罷,從儲物戒中取出三支細香,吩咐陳大昌點上。
此時天井中陰風陣陣,旁人穿著厚厚冬裝還得搓胳膊,這幾支香點起的白煙卻是垂直向上,不見一點波動。
馮妙君才對死尸招了招手:“還不出來?時辰到了。”
死者毫無反映,依舊雙目緊閉,立在原地不動。
若不是魂魄已經散逸,就是它不愿出來。
這是它生前的寓所,天然就令它覺得親切,本能地不想離開。
馮妙君嘆了口氣,忽然快步走了過去,抬掌向著死者額頭一推!
詭異的一幕發生了:
死人紋絲不動,她的纖纖五指卻穿過對方頭顱,將一道白影推了出去。
這一下如白駒過隙,快得當場沒有幾人能看清,馮妙君就已經縮手回袖。
死者的腦門兒完好,沒有被戳出窟窿——她只推出了占據軀體的魂魄。
白影在空中飄蕩兩下,身形就有四散的趨勢。馮妙君向著安息香一指:“去吧,有你的好處。”
它立刻飄到香上,絞著煙氣飛快吞吸。
吸得越多,它的身影也越凝實,越來越像人形了。
安息香是她用得自煙海樓的上古秘術調制的,對凡人魂體,尤其是新亡者的死魂來說是大補之物,可助它們穩固形體。此物煉制不難,但現今很少有人能再養魂,因此罕見于人間。
馮妙君煉出的是加強版,她希望對這少年有所補償。
到三支香都快要燃盡時,這道白影終于顯出了本來面貌——
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細眼、扁鼻、方頜。
不須馮妙君再提醒,誰都能看出魂魄的面貌與立在一邊、雙目緊閉的死者是完全一致的!
這世上有不少修行者都認定的事實,比如,魂魄的面貌不能作偽!
“還有疑問?”馮妙君轉眸,看向傅靈川和王乾。
傅靈川面沉如水,王乾額上卻冒出了冷汗。
“呵。”她冷笑一聲,向著白影拂袖道,“此間事了,你回地府去吧。”
白影聞聲而起,投入泉眼中的漩渦。
緊接著,漩渦也慢慢消失,陰泉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
馮妙君緩緩轉頭,目光卻放在王乾身上,眼底有少見的煞氣:“該你了。”此人是傅靈川心腹,她少不得給他一個教訓。
王乾也知無可逃避,后退兩步拔劍。寒光一閃,他斬下了自己右臂!
吧嗒,斷臂落地,鮮血噴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