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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 看朱成碧(下)

  羅杞小傳(下)

  清江縣的日子很快就結束了。

  朱閔回京后,滿口都是對沈信言的贊譽。相熟的人家都知道了不說,還眼看著朱閔跟陳國公府也有了走動,紛紛稱奇不已。

  京城里竟然也漸漸地有了沈信言的傳說,連建明帝也隱有所聞,回頭還跟太后說笑:“母后當年就說沈榜眼沉穩。朱閔父子也都是最講究不干己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的。如今竟跟他成了連襟,果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太后聽著也笑,回了一句:“這種人才是正經會當官兒的,不然口無遮攔,轉眼就不知道把誰賣了呢!”

  于是到了這一年的年末,沈信言的考績又在上上,建明帝只挑了挑眉,便直接告訴吏部侍郎宋望之:“朕好似記得這個沈某是愛卿的學生?不錯不錯。清江縣只是個中縣,民風還算淳樸。這回且調他去揚州試試。”

  自己的學生?

  宋望之茫然了一刻,才反應過來這個沈某就是陳國公的那個遠方窮親戚家的長子,訝然笑著,答應了退下。自己回思許久,確定并沒有怠慢輕視之處,便滿心憐惜地給沈信言寫了一封親筆信。

  沈信言接到信時十分驚奇,展開看時,不由得大喜過望,忙跟已經剛剛有了身子的羅杞報喜:“當年的座師給我寫了信來,多有勉勵。又提點我,下一任若是去了富庶地方,一定不能動了貪心邪念。”

  “這話,是什么意思呢?是說夫君要去富庶地方任官了么?”羅杞雖然懵懂,卻也不笨。

  沈信言呵呵大笑,點頭稱是,又攬了她入懷,柔聲道:“若是調令下來的時機好,咱們便能過了初春再出發,那時候你路上就不用擔心會難受了。”

  羅杞含羞帶怯,悄聲問他:“你打算什么時候跟阿舅阿家說這件事?”

  “我打算不說。”沈信言看著妻子的眼神中是滿溢的柔情蜜意,“倘若說了,依著母親那萬事都求穩當的性子,必是要把你接回京中待產的。到時候,孩子出生、滿月、周歲,只怕我都只能匆匆一面而已。你就跟在我身邊,我給你多請仆婦照顧。”

  說著,有些忸怩地將臉貼在了妻子的頸項,聲音輕如呵氣:“杞娘,我不想讓你離開我。一天都不想。”

  羅杞滿心歡喜地微微笑著,低頭推他:“我什么時候說過要離開你了?快去做事。新官兒來時不要交接的?”卻換來了一雙溫熱唇瓣在她臉上連連輕啄…

  可是夫妻兩個誰都沒想到,這吏部的調令來得如此之快,過完年衙門剛解了封印第二天,新任的縣令就親自捧著調令進了清江縣。甚至連號稱要來做客的沈信言游學時的同窗還沒到,他們夫妻就不得不日夜不停地趕往揚州。

  新任的縣令還帶來了宋望之的第二封私人信件,里頭明明白白地告訴他:揚州別駕看起來沒什么,卻是這一級職位中炙手可熱的一個,多少人削尖了腦袋都鉆營不到。讓沈信言務必小心謹慎、認真對待。

  沈信言有些煩躁。

  羅杞正是孕吐最厲害的時候,他想磨蹭到情況穩定下來。可是新官兒急著入職,揚州那邊的老別駕年前就要求告老,如今也等著沈信言過去交接。兩下里夾擊,不過三天,沈信言的嘴上就冒起了火泡。

  自家丈夫是為了心疼自己,羅杞心里焉有不知?說不得只有咬著牙強撐,挑了個狀況最輕省的時候,叫了丈夫前來,溫言細語告訴他:

  “我姐姐那時候的樣子你也知道一二的。我們家人都這樣,我怕是要一直鬧到五六個月去了。難道你也就拖延到五六個月后?我沒事的。咱們盡快上路。路上走慢些也就是了。”

  沈信言仔仔細細看了妻子半天,見她雖然唇色發白,但雙目璀璨,臉色紅潤,顯見得精神還可以。猶豫了一下,叮囑道:“那咱們就三天后上路,你若有不適,一定立即告訴我,咱們就地休息。”

  誰知宋望之擔心沈信言在揚州初來乍到無人幫襯,又私下里遣了人去跟揚州刺史說了。揚州刺史領會宋侍郎意圖過了頭兒,竟直接派了揚州地方上的一個主簿一個參軍親自來接沈信言。

  這下子夫妻兩個只能心里叫苦了。

  主簿為人圓滑,見著沈信言就笑容可掬:“沈別駕不必太急,老別駕往后就定居揚州,有什么事日后再登門請教也就是了。”

  但參軍是軍方的人,來接一個區區的別駕未免不耐煩,便在人后牢騷:“一個小小的六品官,也不知投著了誰當靠山,忒會擺譜了!娘們要生娃,回家生去就是,非要帶著上路,拖拖拉拉磨磨蹭蹭!揚州多少瘦馬,難道日后他就不納的?這時辰一副情比金堅的嘴臉,給誰看呢?!”

  話先傳進羅杞的耳朵里,羅杞立即命人噤口,決不許他們告訴沈信言去。自己卻咬著牙笑對沈信言道:“我覺得這樣在外頭走走看風景,倒好了許多。沒關系,不用總歇著,走走停停的,倒難受。”

  因是路上,一切從簡,夫妻兩個便沒有同房。沈信言見妻子笑語晏晏,自是信以為真。

  可這一加快速度,羅杞便只能整日躲在馬車里,吐得昏天黑地。到了臨近揚州時,因吃不進東西,已經瘦得腰身都寬了兩指。

  進揚州的當晚,揚州刺史等人宴請沈信言,給他接風。

  等沈信言喝得高一腳低一腳回到給他早已安排得舒舒服服的宅子,羅氏的陪嫁丫頭卻哭著迎了上來:“姑爺,我們姑奶奶小產了,是,是個男嬰…”

  一句話,如晴天霹靂,震得沈信言抖衣而顫:“七娘呢?七娘怎么樣?!”

  丫頭肩膀略松,擦淚道:“姑奶奶怕惹了人家的閑話,不教我們亂說。自己躲在被子里哭了一陣子,這會子哭累了,已經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沈信言終于醒過了神,只覺得三尸神暴跳,猛地回頭看著揚州府衙方向,眼中凌厲殺氣大盛,錯著牙命鄭硯:“你去街上打聽最好的看婦人的醫生。咱們才來,人生地不熟,得先盤兩個月。等我穩當了,這件事,咱們再算!”

  鄭硯和丫頭都是一抖,驚恐地看著沈信言:“大爺\姑爺,您要做什么?”

  “不是他們催逼,我七娘焉能有今日這場災禍?!這個賬,我若不討,枉為人夫!”沈信言雙拳握得關節都在響,轉眼又悔恨地抬手給了自己一個耳光,“我自己作孽,為了這個官位,竟忽略了娘子,我也該死!”

  丫頭猛地掩住了嘴,淚落如雨,嗚嗚地哭訴:“姑爺,這宅子里的仆婦們剛才還在廊下嚼舌頭,說揚州自古出美人兒。說姑奶奶這一小產傷身,怕是三兩年都不能有孕。她們還打賭玩笑,說要賭您多久才會納妾…”

  沈信言看了那丫頭一會兒,方道:“我得賢妻,已是今生之福。我為甚么要納妾,折損了自己的福氣?回頭我自己會跟七娘說。然而今天也當著你們倆把這個話說下:我一輩子都不會納妾,只守著七娘一個。”

  “是,多謝姑爺體恤我們姑奶奶。”丫頭哭得滿臉鼻涕眼淚的。

  沈信言拔腳往內宅走。

  鄭硯忍耐不住,輕輕地推了那丫頭一把:“夠狠的啊你!這個時候擠對我們大爺!你這不是逼著他立這個不納妾的誓么?”

  “是又怎么樣?揚州這樣花花世界,若沒有今日這個話,明兒真有人送了美人兒來說給大爺當妾婢,難道讓大爺正顏厲色拒絕?還是推到我們姑奶上說是妒悍?今天的這個由頭說出去,難道揚州地面上還有一個人有那個臉面敢來找啐的?”

  丫頭擦了淚,吸著鼻子,卻越發伶牙俐齒。

  鄭硯仔細地看了她幾眼,問:“你姓什么?”

  “姓苗。怎么了?”丫頭順口答了,扭臉卻發現鄭硯正在不自然地撓臉摸鼻子,自己忽然也就反應過來,面飛紅霞,下意識地輕輕呸了一聲,拎起裙子來輕快地跑了進去。

  羅杞很難過。

  她難過于沒有更堅強地多吃多喝,覺得孕吐難受的時候竟然就真的那樣餓著自己了,她覺得是自己的疏懶,才沒能保住這個孩子。她覺得很對不住沈信言。

  然而迷迷糊糊的眩暈加睡眠中,她感覺到自己被小心翼翼地抱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雖然還有淡淡的酒味,但更多的是皂角的清香。

  呵,是信言回來了…而且,為了怕熏到自己,他已經如往常一樣,仔細洗過澡了…

  羅杞沒有睜眼。

  卻緊緊地抓著丈夫的衣襟,貼在了他的胸前,低低地泣道:“對不起…”

  然而就在她開口的同時,也聽到了丈夫哽咽的低語:“對不起…”

  夫妻二人相擁著,壓抑地哭泣起來。

  半年后。

  沈別駕有一位天下最溫柔賢惠的夫人,所以沈別駕不忍納妾。這個消息傳開,揚州上上下下都有些悻悻。接著便有許多人前去查探。

  接待他們的羅杞果然一直都是慈眉善目、好言好語,便是有人試探著語出不遜,羅杞也只是張大了眼睛,似是從未見過這種陣勢,然后就轉頭茫然地看著身邊梳著婦人發髻的一個年輕仆婦。

  一開始仆婦只跟著紅了眼圈兒,后來便會軟言告知眾人:“我們姑奶奶出身豫章羅氏,家里規矩嚴,一向少與外人打交道。我們別駕也最敬重,不太令她管外頭的事。各位來賞花論畫,與我們姑奶奶閑談,自是歡迎之至。但是其他的事情,我們姑奶奶都做不了主的。”

  這個話頭,看似是推拒眾婦人的暗示請托,但其實卻是明白告知她們:你們若是再放肆,我就要去我們別駕跟前告狀了。

  因沈別駕處事一向溫和,與人為善,自來了揚州,也不曾行那等所謂新官上任三把火的事體。不免這揚州城中的大小富貴人家都有些輕視。再得了仆婦這樣軟弱的回答,有那求而不得的人,頓時心中生了輕蔑之意,語氣用詞越發刻毒起來。

  羅杞眨眨眼,站起來,便一臉天真相,指著那個人開口:“你不是來與我好的,你是來羞辱我的。我不歡迎你,你走吧。還有你的丈夫、父兄,以后也不要來尋我的丈夫說話。你們沒安著好心。”

  官場上婦人人情來往,哪里見過這樣不諳世事的?眾人愣怔之余,不由得失聲哄笑。

  那人自是羞愧憤恨而去,其他人也不好多坐,一時都散了。

  這景象傳到沈信言耳朵里,半年多都不哼不哈的揚州別駕立即面無表情地將羅杞說是“沒安好心”的人全都禮送出門。與此同時,這些人以往的不法之事忽然都冒了出來。

  誤以為沈信言“極會做官”的揚州刺史等人打著哈哈請了沈信言去赴宴席,又言明是請他夫妻二人同往。到了地方,又有上次言語沖撞的婦人哭著給羅杞磕頭賠罪。

  可是這個時候的沈信言卻只是笑著,拒絕了所有的敬酒和勸菜:“我夫妻來這一趟,就是為了跟諸位大人說清楚。因果反了。他們有罪,我身為朝廷命官,自然要管。至于我夫人與那婦人之間的口角,那些都是女人們的私事,與我無關。不然的話,我何以在她二人剛剛口角,就能立即查到如此多的證據呢?”

  羅杞也只是怯生生的躲在沈信言身后,面帶驚恐地看著眾官員,急急開口:“你們這是在指責我丈夫挾報私怨么?你們好惡毒!”

  一句話噎得滿堂的官員都傻了眼。

  不是說沈別駕的夫人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單純婦人么?這話是單純的人說得出來的?!

  一眾人等忽然反應過來,自己怕是被沈信言夫婦“扮豬吃虎”了!

  一時之間,廳堂里鴉雀無聲。

  這件案子后來被沈信言辦成了鐵案,證據確鑿不說,罪名判罰還都是就下不就上的,連一個不字都沒讓人說出來。

  只是案子在牽連上被他輕輕地耍了個花俏——

  被罰錢、降級的人里頭,有那個去接他的主簿;而那位各種催促他們夫妻趕路的參軍,則在他狠狠地敲打了一番對方的上官之后,被推出來頂了軍中眾人的罪,流放三千里,直接送去了西南邊陲。

  直到此時,沈信言才覺得胸中那一口惡氣出盡了。

  依著他的吩咐打了配合的羅杞得知結果,一個人關在臥室里哭得天昏地暗。

  沈信言在書房里默默地飲了一夜的酒,并未回房。

  然而從那以后,沈信言在任上卻越發地順風順水起來。

  宋望之得知揚州出了這么大的案子,吃了一驚,打聽時,卻聽說建明帝已經調了卷宗入宮去細看。他忙又小心地將觸角伸入宮中,不多時,卻聽到了建明帝的親口評價:“這個人,可堪大用!”

  雖然不知道皇帝陛下的這個評價是怎么得出來的,但宋望之卻知道自己的確是賭對了。他擦了擦冷汗,趕緊回去又給沈信言去了一封私信。

  “…雖然起因令人眼見即明,然只要吾徒今后能立身持正、剛直不阿,他日必有大成就。為師心中甚慰。另有汝師娘隨信寄去藥材若干,為汝夫妻補身…”

  宋望之的信中殷殷切切,叮囑了許多話,令沈信言如坐春風、滿懷感激。

  羅杞因跟著自己輾轉而致落胎一事,他除了私下里寫了封信告訴了母親,誰也沒說。老師遠在京城,卻依舊密密地注視著自己,還寫了這樣暖心的信件來,直令沈信言滿心孺慕之思,不假思索地提筆回信,赤子之心,拳拳之意,表達得淋漓盡致。

  這封信令宋望之大為暢快,改天見了建明帝,越發地游刃有余起來。

  沈信言在揚州做了兩任。倒不是因為他考績有了瑕疵,而是建明帝親自詔見他后,命他再留一任:“既有那樣多的生財之道,豈可才試行一年就離開?總該見了成果再走。”

  春風得意馬蹄疾,莫過于此。

  在揚州那樣山水如畫、錦衣玉食的地方,羅杞將養了小一年,終于再次身懷有孕了。

  這回羅家大太太絕對不允許再出半分紕漏。

  前次羅杞落胎,羅櫻卻連著生了一子一女,在婆家完全坐穩了位置。這讓羅家大太太對自己曾經有過的疑心十分抱愧,又想到那神婆所說羅杞子息艱難的話,無論如何也不肯讓自幼養大的侄女兒再次自己生產。

  想了又想,羅家大太太先把最心腹的婆子媳婦派了四個過去,到了羅杞臨產,她實在放心不下,索性親自去了揚州坐鎮。

  沈信言感激不盡,只把羅家大太太當做親岳母來侍奉,命宅子內所有的人,只許稱呼老太太,不需另外加姓氏。

  這自然讓羅杞臉上格外有光。羅杞悄悄地拉了羅家大太太嘲笑沈信言:“他打量著一輩子不用看丈母娘的臉色呢,如今您也讓他知道知道什么叫難伺候的岳母大人!”

  羅家大太太一扇子拍在她腦門上,嗔道:“沈姑爺對你,可比朱侯爺對你長姐要好,至少能好出去十倍!你還不知足?我千恩萬謝都怕人家厭煩呢!”

  羅杞吐著舌頭揉著額頭,倒在羅家大太太的肩頭嘻嘻地笑,情狀簡直就還是當年那個剛出嫁的小女兒。

  羅家大太太看得心生愛憐,心中不免有些感慨:杞娘前十幾年不說吃盡了苦頭,至少日子過得比平常的大家閨秀差遠了。可是看著這個意思,竟是個有后福的,不然就能被侄女婿寵成這樣了?

  又想到沈信言步步高升的態勢,想到那神婆說羅櫻會因為羅杞而一生富貴、消解災禍的話,加之原本就已經拿羅杞當親生女兒對待,娘兒兩個自是更加親密。

  于是,羅家大太太又仔細地教羅杞日后怎么跟婆母相處,小小的嬰兒該怎么養育。又親自給孩子尋了最老實可靠的乳母,又親眼看過了已經預定好的兩個穩婆。這才放下心來。

  可是到了羅杞真的生孩子的時候,卻又遭逢了難產。

  兩個穩婆滿頭大汗,一遍一遍地出來問:“保大保小?”

  沈信言額頭的青筋突突地跳,鐵青著臉紅著眼咬著牙地反問:“你們這不是廢話么?沒有我妻,何來我子?自然是保大!”

  羅家大太太慌得直接在院子當中合掌跪倒,望天祝禱:“我杞娘心善意誠,自幼至此,從未傷害過任何人!她不當受此折磨啊!求滿天神佛保佑她母子平安!信女愿減壽十年來換!”

  “岳母!”沈信言的熱淚奪眶而出。

  畢竟前次流產傷了身,羅杞自幼便多思多慮,底子并算不得健旺。這回又有些急著成孕,未免虧虛得有些過了頭。

  彼時正飲了參湯,滿頭滿身大汗地聽著穩婆的指令用勁,便見一個穩婆奔出去,片刻又奔進來,滿面感慨、滿口鼓勵:“夫人可一定要爭氣啊!您家老太太在外頭都哭著要求減壽十年換您母子平安了!”

  羅杞的眼淚嘩嘩地掉:“大伯娘…”

  穩婆大訝:“竟不是夫人的親娘么?小人都聽見沈別駕喊岳母了呀!”

  旁邊幫手的正是羅杞的陪嫁丫頭、如今鄭硯的媳婦苗氏,聞言一邊給羅杞擦汗擦淚,一邊紅著眼圈笑道:“我們姑奶奶是大太太帶大的,便叫親娘岳母,也是應當應分的。”

  又對羅杞殷殷道:“您可聽見了,您可不能讓咱們家大太太失望!奴婢可聽說了,京中大姑奶奶還等著您幫襯著榮華富貴呢!”

  一句話逗得羅杞不知該落淚還是該笑罵她才好,反倒放松了下來。

  一直在緊緊盯著的另一個穩婆忙喊:“快了!見著孩子的頭了!夫人,夫人您使勁兒!孩子就要來了!”

  羅杞狠狠地抓著苗氏的手,死死地咬住了牙關,拼命用力!

  “出來了!”穩婆驚喜交加大喊一聲!

  接著便是響亮的嬰啼…

  羅家大太太和沈信言都是一臉虛脫地軟倒在地。

  穩婆喜氣洋洋地抱了孩子出來給他們看:“老太太,沈別駕,是位千金呢!先開花,后結果,這可極好的兆頭啊!”

  羅家大太太的臉上有一絲尷尬,忙又笑道:“孩子可還結實?我聽著剛才哭得挺響亮!”

  “我夫人怎樣?”沈信言來不及看孩子,連忙先問,“生了這么久,她怎么樣?可還支持得住?需要什么補身的藥材么?我,我能做什么?”

  看著沈信言急得直搓手的樣子,羅家大太太原本的三分擔心也不翼而飛,眉開眼笑地抱了小小嬰兒在懷里:“頭胎都有這么艱難的。我們家櫻姐兒也生了一天半呢!”

  穩婆的臉上卻露出了一些猶疑,道:“沈別駕若是能尋到揚州積善堂的冉老大夫,還是請他老人家來瞧瞧。夫人原本就底子虧虛,這次生產又拖了這許久,怕是要好生調理一下身子才行。”

  沈信言頓時頭上一暈,晃了一晃:“你說我夫人,她,她…”

  連羅家大太太聽了這話,都腿一軟靠在了身邊的婆子身上,雙臂幾乎要抱不住孩子,兩只眼直直地看著那穩婆。

  “她現時只是累得睡著了!”穩婆慌忙把最要緊的一句說了,又賠笑道,“老婦人只是看著沈別駕心疼妻子,沒忍住多了句嘴。并沒有旁的意思。”

  羅家大太太幾乎想要一腳踹死她,卻又礙于人家只是好心,無奈地嘆了口氣,低頭看著孩子,忍不住埋怨道:“你說說你這個小東西,你是不是個磨娘精?明兒個你要敢不孝順你娘,你看著太婆我怎么收拾你!”

  旁邊的眾人也跟著松了口氣,看看那穩婆,都擦擦汗。

  沈信言低下頭吁了口氣,才又放松地抬起頭來,溫和微笑:“多謝您了,我這就讓人去請冉老神醫過來。”

  羅杞悠悠醒轉之時,苗氏已經端了湯藥在旁預備著,悄笑著告訴她外頭發生的一切,又說:“這是冉老神醫給您開的藥。還說虧了那穩婆多句嘴,省得他再費道手,如今從產后的第一碗藥開始調理,可比再顧忌旁人的方子要好太多了。姑爺聽了高興,回手便賞了那穩婆十貫錢,又在外頭好生夸了她一番。如今已經有不少富貴人家開始預訂那婆子了呢…”

  藥么,總歸是不好吃。

  羅杞皺著眉吃著藥,便問:“姐兒呢?她父親可給起了名字?”

  “學名乳名都起了,大名是一個濯字,乳名微微。”苗氏抿著嘴笑:“乳名是大太太起的,說孩子還是分量輕,都不壓手。所以就叫了微微。”

  羅杞失笑,放了藥碗,悵然若失:“可惜是個姐兒…”

  苗氏看著她,欲言又止。

  女人坐月子,全要好心情。若是這會兒告訴姑奶奶,她恐怕要過個幾年才能再有孕,怕是她會傷心輾轉個沒完了吧…

  世事流轉,眨眼十年。

  羅杞一直沒再有孕。

  倒不是她不想要孩子,而是沈信言一直都小心翼翼地避免再讓她成孕。

  積善堂的冉老神醫整整給她調理了四年身子,直到沈信言帶著她離開揚州,奔赴益州上任刺史,老神醫才顫著一把雪白的胡子嘆道:“你先前那次小產太傷身了。后頭若生個小子,倒養身,偏又是個姐兒。你好生保養著吧。

  “我看沈刺史這勢頭,入京入閣都是早晚的事兒。什么時候你跟著你丈夫去了京城,就找門路尋個太醫好生瞧瞧。等他們點了頭,你再生下一個吧。”

  羅杞柔腸百轉。

  沈信言是個能干的人。三十歲出頭的封疆大吏誰見過?他就能做到。

  一揚二益,竟然都能在他手中流轉,可知他日后必定是鵬程萬里、青云直上的運道。

  若真是只有一女,沒有子嗣…

  羅杞想來想去,忍著心中的劇痛給羅家大太太寫信,求她尋個老實好生養的丫頭送來。

  羅家大太太看了信,丫頭沒送來,倒厚厚地寫了一封信來臭罵了羅杞一頓:“…你丈夫待你一片赤誠,你就這樣糟蹋他的心意?若是讓他知道你存了這樣的心思,你以為他會說你賢惠?你趁早給我打消了這不知死的念頭,不然就等著老太婆拿著拐棍子上門敲你吧!”

  羅杞痛哭不已。

  小小的沈濯那時候才四五歲,剛剛知事,歪頭瞧著母親傷心,又聽見苗媽媽說是因為羅家大太太的信。想了一想,趁著羅杞睡著,偷偷地翻了羅家大太太的信件,飛跑出去給了她爹。

  沈信言將小小的女兒抱在膝頭,一字一行地看完了羅家大太太的信,沉默了許久。沈濯雖然不懂爹爹為什么不笑,卻知道這個時候要安安靜靜地不說話。

  當晚,沈信言一改往日的規矩,令乳娘把從未上過桌子的沈濯也抱了來,一家三口在一張桌子上和和樂樂、說說笑笑地吃完了晡食。又笑著吩咐苗媽媽:“往后我在家用晚飯的時候,都帶著微微。讓廚下顧著點兒孩子的口味。”

  羅杞的眼淚嘩嘩地落了下來。

  “咱們一家三口兒就很好。孩子是緣分,來了是他選了咱們做父母來投奔;不來自然是緣分未到。你還年輕,我也不急。你且好生養息身子,是第一件大事。”

  沈信言抱著似懂非懂的沈濯,眼神寵溺得小孩子能完全明白,自己從此以后就可以無法無天了。

  整個益州都成了沈濯的花園。

  六歲開始,她一個人帶著一群仆婦就可以出去瘋跑。

  羅杞萬般擔心,謀之于沈信言,卻被告訴:“這多好!見世面,通世情,懂得人間煙火。你由她去吧。我就不信益州地面上還有人敢把她怎么著。”

  遇見這樣的女兒奴父親,羅杞這個當娘的還能怎么樣呢?

  沈信言在益州做了兩任。

  到了第二任期時,益州年年繳納上去的賦稅,都是全國之冠。

  建明帝滿意得不得了,立命沈信言入京,先到禮部,將他前科榜眼的范兒端起來,再謀其他。又意有所指地對已經升任吏部尚書的宋望之透風:“你這個學生好,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你栽培得好,朕心甚慰。”

  所以沈信言在做完了第二任的益州刺史之后,攜著妻女,回到了京城。

  千里迢迢進了京城,下車時,羅杞的臉色有些不好看,腸胃也不舒服,就那樣整個人萎靡著見了沈恭和韋老夫人。

  京城的宅子里人很多,比在益州時多多了。

  韋老夫人看著羅杞的樣子,憂心忡忡:“大郎媳婦,你是不是越往這邊來,越不慣飲食,所以才這樣的?我去雇個南方廚娘來罷?”

  婆婆這樣良善,羅杞心頭一片溫暖。

  可她還沒答話,沈恭那邊已經板起了臉:“就這樣嬌貴!我們沈家祖籍吳興,來了京里還沒說不合口呢!她跟著大郎揚州益州地吃香喝辣,又榮歸京城,難道還要進門就嫌棄我們不成?”

  羅杞被這橫空飛出的指責都打蒙了。

  小女兒跳了出來,氣哼哼地:“我們走了一千里路回家,我爹我娘和我都覺得不舒服。這有什么了不起?接風宴沒有,熱茶熱水沒有。祖父先給未見過面的兒媳派不是,這是不想讓我們回來么?”

  羅杞嚇了一大跳,忙死死地掩了小女兒的口,慌亂地就要下跪請罪。

  卻被沈信言一把輕輕扶住。

  “母親,羅氏的身子一向不大好。廚娘等事回頭再說,若是有相熟的太醫,倒是請來瞧瞧吧。”沈信言態度溫和,只是不搭理沈恭。

  韋老夫人一疊聲地命人去求陳國公府上,請個太醫來給羅氏看病。

  沈恭和沈信誨兩個人對視一眼,哼唧著不住嘴地碎碎念。

  “父親、母親,我們先回房洗塵換衣。”沈信言立即拉著妻子女兒告辭。

  羅杞忐忑不安:“我們這樣丟下母親,可使得么?”

  “無妨。還有三弟三弟妹。”沈信言安慰她一句,笑著指了眼前的院子給她看,“我們兩個以后就住這里。”卻又不停腳,先拐了個彎,走到另一個小巧別致的院落門前。

  “微微,你看看這匾額上是什么字?”沈信言笑著撫摸著女兒的小腦袋。

  十歲的沈濯仰起臉來:“如如院。”

  羅杞知道這就是女兒以后的院子了,笑一笑,命乳母秋嬤嬤和丫頭月娘跟著進去服侍小姐。

  沈濯拍著手邊笑邊跳走了進去——她八歲就開始有了自己單獨的院子,如今她是習慣得很了。

  “朱碧堂…”羅杞心里七上八下的,回頭看著沈信言。

  “看朱成碧,你我總是在一起的。世事紛紛擾擾,家事繁復雜亂,外頭都是我,里頭都在你。這個家里,只有你我夫妻一心,彼此扶持,家里其他的人才能跟著好。杞娘,父親短視,二房淺薄,小弟方直。還請你多擔待。”

  沈信言也有些緊張,兩條胳膊將羅杞抱得緊緊的。

  羅杞紅著臉,笑著點頭:“大伯娘教過我。你放心,我省得。”

  重新再回到韋老夫人的桐香苑時,太醫也來了。給新任的禮部侍郎見了禮,太醫便當著眾人的面給羅氏聽脈,一聽之下,眉梢高高揚起,呵呵地笑:“侍郎夫人這是哪位圣手調理的身子?極好極好!千里奔波,竟然還有了孕事。恭喜恭喜。”

  隨著這句話,桐香苑里轟然一聲。

  接著便是一片聲地恭喜,沈恭和韋老夫人樂得合不攏嘴,看著羅杞的眼神就像是在看著一塊稀世珍寶。

  沈信言卻擰了眉,拉了太醫細問:“我夫人生小女時傷了身,如今可的的確確是調理好了?再孕不會有危險?”

  “無妨無妨!小老兒敢打包票的!”太醫看著他只覺得有趣。

  韋老夫人那邊則急著問幾個月了,又問羅杞這會兒想吃什么,再轉頭喊自己心腹的甘嬤嬤立即去預定穩婆乳娘。

  這事太過出乎意料,羅杞手足無措,半天才紅著臉落了淚,對拉著自己不松手的韋老夫人悄聲道:“阿家,媳婦不敢多麻煩您…”

  沈濯坐在一旁,先跟著傻樂,后來才發現自己被冷落了,咕嘟著嘴不吭聲,又過了一時,自己想通了,擠到韋老夫人身邊,仰著嬌嫩的小笑臉,嬌滴滴地撒嬌:“祖母…”

  韋老夫人一把把她抱在懷里,滿口的心肝寶貝肉,竟是再沒撒了手,索性又告訴羅杞:“你去養你的胎,微微以后便跟著我罷。”

  一家子高高興興,歡歡喜喜。

  唯有二房的夫妻妻妾女兒幾個人,冷冷淡淡地,袖手旁觀。

  沈濯做了皇后,有了身孕。

  皇帝大喜,改元更新。

  羅杞有些緊張,遞了話要進宮去看望女兒。

  眼瞧著就要五歲、已經越來越淘氣的沈濟一聽母親要進宮去看長姐,卻不打算帶著他,哪里肯依?

  一頓鬼哭狼嚎之后,便是拾頭打滾。從床上滾到地上,從廳堂滾到院子里。便許個大天給他,也一定要跟著一起去看姐姐。

  羅杞頭疼得恨不能狠狠地抽這個臭小子一頓。

  六奴和壽眉兩個人看著羅杞笑:“夫人就許了吧。我們跟著一起去,一定看好了小少爺。何況皇后娘娘最疼咱們胖哥兒,您不帶了去,當心反而落埋怨。”

  羅杞無奈,只得命人現給沈濟洗了頭臉、換了衣衫,又呵斥他:“規規矩矩的!不然等著你姐姐收拾你!”

  轉頭掩著心口對苗嬤嬤訴苦:“你說這個孩子到底是隨了誰?當年承兒哪里有他這么大的主意了?我天天都要被他氣得恨不得閉了眼不管他才好!”

  沈濟聽了立即便猴到了羅杞的身上,耀武揚威:“姐姐說了,讓我想怎么著就怎么著。姐姐說讓我把哥哥的那一份也活出來。姐姐還說我就該這么淘氣,不然以后當不成國舅爺!”

  這話說的!!!!

  羅杞實在是忍不住了,咬著牙把小猴子從身上薅下來,摁在腿上一頓胖揍:“我讓你再信口開河!今兒個你爹你姐都不在跟前,我若不好生管教管教你…”

  沈濟哇哇大哭:“娘…你不愛我了…你變了…”

  沈相府中,雞飛狗跳,熱鬧非凡。

  日日如此。

  年年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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