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皇子秦煐棄舟登岸之時,早有兩個心腹人帶著仆從前來迎接。
今次他因是微服出行,所以只做富家公子打扮,一身白衣,金冠束發,低調簡單。唯有那張棱角分明的俊臉,卻是如何遮都遮不住的。
跟著的侍衛云聲比風色面貌平凡三分,心思卻靈透了七分。一見來接的人,便笑道:“詹先生,連著三天三夜窩在船上,公子跟我都快銹住了。快牽了馬來,讓我們好好疏散疏散!”
被稱作詹先生的中年文士微微笑一笑,頷首道:“既然如此,那咱們臨近吳興再換車。”
秦煐皺起了眉。
云聲忙問:“做什么要換車?騎馬入城便是。這里又沒人認得公子——你們那縣令萬俟盛,他可沒福見過公子的面貌。”
詹先生輕咳一聲,示意身邊那人回答。
那人五短身材,十分圓潤,一捧自己的大肚子,陪笑著答道:“回公子爺的話,消息遞進京的第二天,陳國公府的二夫人和禮部侍郎夫人,帶著孩子回鄉來了…屬下聽詹先生說,公子最好不要跟她們照面…”
禮部侍郎夫人?還帶著孩子?
那不就是…
云聲下意識地去看秦煐。卻見他面無表情地正在看向身邊的馬匹。連忙問道:“胖一,你仔細說說,怎么回事?”
那胖一覷著秦煐的臉色,壓低了聲音,道:“說是吳興沈氏非要進京修宗祠,國公府和侍郎府便讓兩位夫人回來看看,挑人上京…”
詹先生見秦煐并無十分抵觸,便溫和笑道:“車上說吧。”
秦煐不作聲,只是邁步朝馬車走去。
云聲便在后頭嘀咕:“再坐下去,我跟殿下的腿都得僵廢了…”
詹先生含笑回頭:“你可以騎馬。”
云聲高興得原地蹦了三尺高:“好!”
秦煐哼了一聲。
云聲立馬老實了,瞪著眼道:“胖一通報吳興情況,我怎么能不聽?漏了消息,如何能保護得殿下周全?詹先生,你不要亂出主意。”大義凜然。
詹先生溫和微笑,一丁點兒都不跟他計較。
馬車上。
胖一將沈家這邊的情形約略說了一說,秦煐聽他說到沈家在吳興鄉里越來越橫行,沉下了臉,哼道:“難怪周表哥對陳國公府敬而遠之。”
這是把陳國公和吳興沈氏視作一丘之貉了。
胖一遲疑片刻,低聲道:“這些,倒是跟京里無關。”
秦煐冷哼:“沒京里那兩個,他們敢?”
頓一頓,秦煐又看了胖一一眼。
胖一有些茫然,殿下這是想問什么?
秦煐臉上有些不自在,轉了視線去看窗外。
云聲看了他一眼,嘴角一歪,笑著問胖一:“吳興沈氏這樣放肆,你剛才說國公府二夫人和侍郎夫人都來了,之后呢?”
胖一哦了一聲,忙道:“國公府二夫人是為了回綏安娘家祭祖而來,已經走了…”又將羅氏等人到了吳興之后,事無巨細都說了一遍。
聽到沈氏內訌,險些將沈濯的名聲都毀掉的時候,秦煐皺了皺眉。
云聲看了他一眼,問胖一:“沈家是怎么處置的?侍郎夫人呢?”
胖一撓了撓眉毛:“族里暫時把這件事壓下去了。不過,他們家小太爺說了會給二小姐和三房一個交代。侍郎夫人沒吭聲。現在似乎都在重新挑選入京修繕宗祠的人選。聽說也在問旁支了。”
秦煐的眼睛瞇了起來,他想起那個囂張的清脆聲音——那丫頭怎么可能忍得下這口氣?
“此事過去幾天了?”
秦煐突兀開口問道。
胖一有些懵,屈指一算,道:“六天了。”
秦煐面色一冷。
云聲不由得湊過來,問:“那豈不是她們來的第三天就鬧開了?這么多日子還沒動靜,沈二沒翻天?”
胖一有些茫然地搖頭:“沒有啊。她天天在外頭瘋玩…”
秦煐的目光轉過去,探究似的看了一會兒,問道:“尹竇…”
他這名字一出口,詹先生便忍不住彎了彎嘴角,云聲則干脆哈哈地樂出聲來。
胖一尷尬地苦了臉,幽怨地看著秦煐:“殿下,咱們說好的,您領著頭兒喊屬下的外號…”
不叫人家的名字!!!
看著他的樣子,連秦煐都破顏一笑。
胖一頓覺自己的眼前一亮。
世人都說召南大長公主家的那位周小郡王俊俏風流,難道他敵得過自家家三皇子殿下這樣星河燦爛的一笑么?!
然而須臾,秦煐收了笑容,正色問道:“胖一,沈宅內事,你是如何得知的?難道沈家竟這樣不顧忌女兒家的名聲,已經盡人皆知?”
胖一也跟著他收了嬉笑,認真回答:“并非如此。殿下,沈氏太重要,屬下特意安插了咱們的人進去。”
秦煐眉頭蹙起:“哦?”
胖一的眼睛里閃過羨慕和精明的算計:“吳興縣城加卞山余水,沈氏一族,占田畝三成,店鋪四成;湖州府,沈氏占了一整條街。人稱,沈半城。”
詹先生含笑看著瞬間睜大了眼睛的秦煐,點頭道:“殿下沒有聽錯。剛才尹先生所說的沈氏,僅僅是嫡支,已經有六房。而他家的旁支、遠支,都加起來,何止千人。沈家從漢末便盤踞吳興,數百年書香。更兼還有前朝睿真皇后那一檔子事。”
他們家的名聲勢力就更加不可擋了!
秦煐陷入沉思。
詹先生和胖一對視一眼,意味深長,都微微露出了笑容。
能在此時立即放棄細枝末節,思索吳興沈氏的起承轉合,足見三皇子殿下已經漸漸收斂起少年心性,更加成熟穩重了!
這對他們這些做臣子僚屬的人來說,是天大的好事!
云聲看著二人的笑容,有些摸不著頭腦。
車程不長,吳興縣城在望。
詹先生溫聲問道:“今日天晚,公子是在城里歇一宿,還是直接去卞山下尹先生的莊子上?”
胖一忙殷勤道:“住我那里吧?也讓殿下自由自在地松泛松泛!”
秦煐顯然是在猶豫。
云聲看他一眼,搶著問:“沈家母女現在哪里?”
詹先生彎了彎唇角,眉眼帶笑,道:“也在卞山邊,沈家族長的別院里。”
云聲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還在沈家別院?!沒搬出去?她是怎么忍下的?!”
風色分明說過沈二脾氣壞嘴巴毒,而且翻臉比翻書快…
胖一面色復雜:“沈二小姐并沒有怎樣。天天讓族兄族叔陪著在山上玩,挖竹筍吃竹筍,扎紙鳶放紙鳶,漫山遍野的瘋跑。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
秦煐的眼睛卻瞇了起來:“山上?”
詹先生色變:“尹先生說誰陪著?”
胖一眨了眨眼:“就窮下來的沈家二房的人。”
秦煐和詹先生互視一眼。
窮下來的?
胖一輕輕地呼了口氣,出人意料地走了神,喃喃道:“沈家二房的那位德通爺,那才是絕世的經商奇才!可惜啊…”
詹先生眼睛一亮,追問:“尹先生,你說的沈家二房的德通爺,你不是說他早逝么?他若是不死,現在有多大年紀了?”
胖一恍惚著,順口答道:“六十上下吧。”
詹先生大喜,試探道:“那有沒有可能,這位德通爺沒死,而是化名…”
胖一這才回過神來,看著連秦煐帶云聲都期待的眼神,不由得呵呵地笑起來:“德通爺是一場傷寒被庸醫延誤了沒的,老婆孩子都在身邊眼睜睜看著。你們想的那件事,不可能的!”
連連擺手,又嘆道:“德通爺的父親也是經營的高手。四十年前,二房的財貨早就可以抵得上整個沈氏。德通爺子承父業,經營的手段出神入化——沈家沈半城的外號,一開始,指的就是他。
“他那時撒手歸西,沈恒小太爺跺著腳罵街,親自把那個庸醫送進了縣衙。出了衙門,沈恒小太爺嚎啕大哭,說沈家折了一根擎天棟梁。為這個,還大病了一場…”
胖一對沈恒顯然很是有好感。
秦煐卻哼了一聲,冷下了臉。
胖一莫名地看向云聲。
詹先生笑瞇瞇地轉臉望向外頭的暮色,渾不在意秦煐突如其來的不悅。
云聲賊笑一笑,故作姿態,一把拍在胖一肩上,道:“那沈恒不明是非、處事不公,分明就是個老糊涂!不要替他說話!
“哦對,我們去你莊子上住吧。那沈二恐怕不是在玩,而是跟咱們一樣,來尋北渚先生了!明日,可不要讓她搶了先去!”
胖一被他鐵扇一樣的大手拍得臉上的胖肉都是一顫,呲牙咧嘴。
沈濯的確是在找北渚先生的住處。
不僅在找,而且,她已經找到了。
興致勃勃地準備著第二天的衣飾,在心里推敲著說動對方的用詞,沈濯珍而重之地將“那封信”取了出來。
信不厚,能感覺得到,只有薄薄的兩三頁紙。
封得有些漫不經心,邊角上顯是并沒有沾到糨糊。只是被沈濯保管得很好,所以現在依舊平整干凈。
封皮上一行字交代得清楚明白:煩沈濯小姐,轉呈阮先生親啟。
落款卻不是孟夫人的名字花押,而是一方小小的印,隱約可辯只有一個篆字:崖。
沈濯的手指拂過那個篆印,沉吟不語。
玲瓏湊在一邊看著,回頭瞧瞧并沒有旁人在附近,悄聲問道:“小姐,你說孟夫人在這信里都寫了什么?”
沈濯挑了挑眉:“不知道。”
玲瓏的小臉兒又皺起來:“孟夫人怎么會想到讓小姐替她捎信的?她怎么知道咱們回吳興是來找這位北渚先生的?還有,她一個進宮都二十來年的人,她是怎么知道北渚先生的住處的呢?”
沈濯心里也有無數的猜測,但在丫頭跟前,也只能裝得若無其事:“那么多怎么,回頭不叫你玲瓏了,改個名字叫玲怎么!”
玲瓏嗤地一聲笑,嗔道:“小姐又笑話我!”
一語未了,外頭春柳出聲:“小姐,福順回來了,在二門請見。”
沈濯和玲瓏對視一眼,忙把“那封信”收好,一同起身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