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筆債,程麗足足還了一輩子。
當然,其實并沒有人逼著她去還,只是那如山的道德和良心,如織的指點和議論,讓程麗這一輩子直到死的那一天都覺得從來沒為自己活過,除了父親死之前的那些幸福時光。
程麗和母親一起供著哥哥上讀書、上大學、買房子、娶妻子,哥哥很是給母親爭了一把光,接著就輪到她這個不露臉的閨女了。
好強的母親一定要程麗找到一個大城市的條件好的男人回去打那些親戚鄰里們的臉。
為了這一天,母親拒絕了哥哥要她搬去城里住,獨個孤零零呆在那棟父親為之付出生命的房子。
母親開始天天催命一樣要她找個能讓全家揚眉吐氣的女婿帶回老家去。
在母親數十年如一日的碎碎念強力洗腦之下,程麗也理所當然的認為這樣就是幸福。
于是她終于在努力了很多年之后找到了一位帝都戶口比自己大九歲的老公帶回了家里。
看著身材挺拔斯文有禮的女婿,再跟那些所謂親朋友好友們顯示一下女婿的家世,讓所有人看看女婿是如何對待自己的閨女,當年他們口中的喪門星攪家精呵護有加的,回頭看看兒子兒媳一對璧人,再看看閨女女婿也是儷影雙雙,程母瞬間覺得一生圓滿了。
結婚以后好強的程麗想要自己投資開店做生意,而習慣了安逸生活的丈夫卻不太同意,想要她接著找個地方繼續打工,分歧越來越大,兩個人的婚姻并沒有維持太久就以離婚告終。
沒有出軌,沒有誰對不起誰,只是一次道不同不相為謀的和平離異,可是在鄉下那些人的口中就成了程麗強求的姻緣終于被甩。
程母幾乎崩潰。
覺得這個女兒就是上天給她的一個懲罰,好好安穩過日子不好嗎?非要整什么幺蛾子啊,多少村里人求都求不來的一段姻緣說扔就扔,攪家精的名頭再次牢牢扣在程麗頭上。
尤其當得知一心想要離婚的程麗凈身出戶的時候,村里人說什么都有,制造出花樣翻新的各種版本,每一款都令人津津樂道,也足夠讓母親抓狂。
其實經歷過一次婚姻以后,程麗已經發現,多年一來,各種道德綁架、親情捆綁以及校園暴力包括來自家庭的壓力一點點讓她的性格和人格都發生了扭曲,她并不太適合婚姻,她更適合一個人孤獨的生活。
可是不行。
在母親的心里,女人只有結婚了才有資格說幸福,只有生了孩子才有資格說圓滿,連個男人都沒有,連個孩子都沒有,你過得那是人過的日子?讓我在別人面前怎么能抬起頭來?
其實開始的時候程麗是有些怨恨母親的,母親加諸在她身上太多太多的負累和期望,可是后來等到自己一點點長大,她知道其實母親固然是好面子,可終歸她還是為了自己好,終歸還是希望自己的一兒一女都能幸福。
只是關于幸福的定義,千百年來人們的說法莫衷一是,眾說紛紜,究竟什么是幸福,又如何去界定誰能說得清楚?
總之最后的結局是程麗再次為了母親和大家心中那個幸福而屈服,找了個事業有成、性格穩重的男人結婚了。
婚后她努力造人,因為在大家的心里,不結婚的女人就是不幸福的,而沒孩子的婚姻就是殘缺的。
一場努力求得的生育讓一米七零的程麗變成一個體重兩百斤的大胖子,然后她又在努力做大家口中的好媳婦,好母親,好丈母娘…
直到那天在匆忙趕去接剛下補習班的兒子時,程麗被一輛車子撞死在路上,閉眼的那一刻這一生都如同一部默劇在快速的播放,她發現原來只有在父親活著的時候才叫幸福。
閉上眼睛的剎那,程麗想著若是能重新活一次,她一定要把爸爸找回來,一定不要讓爸爸死去。
然后程麗就真的重生了。
可是等到懵懂的她搞清楚一切才發現,爸爸已經下海了,唯一的一次下海奪走了爸爸的生命。
小小的程麗瘋了一樣跑去前世父親出事的那個小碼頭,卻發現那些跟村里人裝可憐說一直在拼命搜救遇難人員的那艘船以及幾個船員都在岸上,根本就沒去出海尋找爸爸。
那個船主說現在就算基本也是撈尸,半死不活的更費錢,還不如等徹底死透了,連尸體都找不到,到時候一家賠幾個錢也就是了。
船主還叮囑大家口風一定要禁,不許跟任何人說起這件事情,否則的話所有人都是幫兇,因為船沉的時候他們就不該只顧自己跑回來。
幾個人都點頭稱是,而巨大的失望讓剛剛經歷死亡又重生的程麗徹底崩潰,她一邊大聲哭著一邊想要解開纜繩想要獨自去救父親,然后…
然后程麗再次死亡了。
她被兩個船員推進了海里,淹死了。
林夕聽到這里長出了一口氣,之前看著這位自稱死在五十多歲看起來卻是個幾歲的小蘿卜頭,還以為是遇見了天山童姥。
林夕想著,程麗的愿望定然有收拾那幾個見死不救的船員這一項,結果卻沒有。
因為程麗知道,其實在她趕去的那個時候,父親很可能已經遇難了,而且茫茫大海,又能去哪里找呢?那些船員選擇自保也并沒有太多的過錯。
林夕一呆,可是,小盆友,貌似他們還殺死了七歲的你吧?
程麗木然一笑,這種表情出現在一個七歲孩子的臉上,看起來十分詭異。
“我就算活著,可是我爸爸活不過來了,我照樣還是想死。”
林夕默然。
她已經知道了劇情,一個普通人,即便剛強如程麗,只要救不活父親,一切不過是從頭再來而已,她還是要繼續去面對從前面對的一切,而那樣地獄一樣的日子,她不想重復,因為父親已經不在了。
“所以我并不恨他們。我誰都不恨。”
程麗木木的說著,可是小小的臉上卻滿是譏誚的表情。
“那你…有什么愿望?”
“我不想做女人,做女人太痛苦,聽說你們都是無所不能的牛人,那就救回我的爸爸,再把我變成個男人吧,然后等我死了你就可以拿走我的靈魂我的輪回,我的所有。”
林夕:…
她好像只能夠把男人變成太監,把女人改造成男人有點太玄幻了。
“那就切除掉一切屬于女性的東西,胸、子宮、卵巢,所有的一切。”
林夕聽著一個七歲的孩子用木然到沒有一絲波瀾起伏的聲音訴說著這樣的要求,你確定你要對自己的身體這么做,而不是那些傷害過你的人?
“行啦,你隨意吧,你喜歡怎么干就怎么干,反正我也沒什么可以再失去了,如果你干的好,我可能隨時會來接收身體,如果我不滿意,那你就替我在這個世界里活到死亡消散,反正什么都無所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