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此處,劉統勛便覺得老臉上無光。
最近他那孫子借故在家中安心準備殿試,是連門兒都沒敢出。
劉統勛幽幽在心里嘆了口氣。
那邊又聽乾隆講道:“朕不是不打算賞他,只是暫時沒想好要怎么賞罷了。”又或者說,原先想好了的,但沒料到這個和珅竟將此事辦得這樣漂亮,是以原先的賞賜,必然是夠不上的。
乾隆話音剛落,忽然想起什么似得,望向一側的沉香木大架落地鏤空屏風后,問道:“永瑆永琰,你們說說該怎么賞這個和珅?”
兩位皇子聞得此言,即刻自隔間中行了出來。
和珅來之前,永瑆正在奏事,永琰則是來由乾隆檢查功課的,見和珅前來復旨,二人便暫時移步去了隔間坐著。
二人先是向乾隆行了一禮,永瑆便趕在了前頭答道:“回皇阿瑪,兒臣以為此案雖然難辦,可到底也算不上什么大案子,皇阿瑪若真要賞這個什么和珅的話,賜些金銀布帛以示嘉獎便是。”
乾隆聞言脧了他一眼,嘴角邊微微展露了一絲意味不明的笑意,令人辨不出喜怒。
永瑆見狀略有些忐忑。
可顛來倒去,他也沒覺得自己哪里說錯話了。
“永琰呢?”乾隆一面重新將和珅遞來的折子翻開,一面漫不經心地問道。
到底年紀還小,不指望他能說到點子上去,只是想從中試一試他的辨識能力。
永琰悄悄抬眼打量了乾隆一眼。
近來皇阿瑪也偶然考過他幾次,可不外乎都是些功課上的東西,像今次這般涉及朝事,還是頭一遭。
所以…他必然不能夠出錯。
他的見識還不如十一阿哥來的廣,但是十一阿哥方才的回答,皇阿瑪顯然并不滿意。
見他遲遲未作答,十一阿哥眼中盛滿了不屑與嘲諷的冷笑。
連個問題都不敢回答的膽小鬼,額娘竟還提醒他在皇阿瑪面前要多多提防這個小屁孩兒。
沒聽著回答,乾隆仍未抬頭地道:“答不出來便罷了,回去溫書吧。”
本沒寄什么希望,故而倒也談不上失望。
“回皇阿瑪,依兒臣拙見——”永琰強壓下緊張感,抬起頭來道:“不妨賞他個一官半職。”
乾隆聞言收下翻閱的動作一頓,抬眼看向他。
“他如今正職為御前侍衛,提拔他做侍衛統領么?”
對上他睿智而看不出真實情緒的一雙眼睛,永琰不禁握緊了垂在兩側的手掌,鼓起勇氣答道:“兒臣認為,他更應當做個文官。”
“哦?”乾隆笑了一聲,問他:“為什么這么說?”
一旁的永瑆也忍不住發出一道冷笑。
真是黃口小兒,信口開河啊。
“早前兒臣便聽聞過這個和珅在咸安宮官學中便是個文采出類拔萃的人物,如今又將這案子辦得滴水不漏,可見其確是個有能力之人,故而兒臣認為…應當人盡其用。”
永瑆聞言更加不遮掩臉上的嘲笑之意。
乾隆眼底神色卻微微變了變。
他凝神打量著站在下面的永琰。
不過就是個九歲的孩子而已,回答時略有些膽怯退縮,此刻更有幾分緊張之色。
“你把和珅寫得這道折子拿回去讀一讀。”乾隆既沒褒貶兩個兒子的回答是好是壞,只是忽而對永琰講道:“此人文采確實極好,折子寫得比文章還值得細讀,你好好學一學。”
說著,便讓一側的太監高云從將折子遞到了永琰面前。
永琰雙手接過,連忙應道:“謝皇阿瑪,兒臣必當細讀。”
兩日后,京城又遇著了陰雨天。
丁子昱只慶幸好在這場雨水來的不算太大,剛修過的屋頂還勉強扛得住,不至于像上次那般致使漏雨,將他半箱子書籍都泡了去。
此刻他坐在擺設陳舊的堂屋內,正望著手中的荷包出神。
荷包之上繡著君子竹,里面裝著些碎銀子,但他從未動用過。
之前還有一紙折了一道又一道的回信。
信已經被他焚了,可其上的內容他卻至今都記得一字不差。
他當初考場失意,萬念俱灰,因不想再令她心懷牽掛羈絆,便寫了那封信給她。
她便回他,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要他不要放棄初心。
言語間,算是默認了他所說的日后不必再有往來之意。
可那之后隱約便聽聞她病了一場,至今也不知可轉好了一些。
望著手中荷包,丁子昱心結百轉,神思也隨之越飄越遠。
直到有腳步聲逐漸傳近,他適才思緒回籠,忙下意識地將荷包藏入袖中。
錢應明踏著雨水從外面回來,因未帶雨傘的緣故,身上灰白色的文衫被打濕了大半,他一面拂袖一面走進了堂屋中。
見他眉間緊鎖,丁子昱不由詢問道:“錢兄不是去看了結案告示嗎?”
案子雖今日才正式由宮中張貼了告示以召百姓,但實則數日前結果便落定了,只因是御狀的緣故,這才有了諸多繁瑣流程,今日才得以公布結果。
錢應明如此表情,莫不是又有了什么差池嗎?
丁子昱在心底懇求莫要再出什么亂子了。
說句不太好聽的話,他都被錢應明給折騰怕了。
“這個和珅當真狡猾無比!”錢應明在桌邊的長凳上坐下,憤憤然道:“整個朝廷都好不到哪里去!如我之前所說,全部都是一丘之貉!”
他本不該向和珅妥協才是。
“究竟怎么了?”丁子昱對他動輒便要出言抨擊官僚朝政已經習以為常。
“禮部官員官官相護,考場之上烏煙瘴氣,我正是因此才落了榜,這才是實情,更是我告御狀的初衷!”錢應明氣得脖子都紅了,放在老舊的木桌上的右手緊攥成了拳頭:“可告示中卻說,恢復我參考資格,是出于什么當今圣上皇恩晃蕩,憐惜寒窗學子苦讀不易…避重就輕不談,這根本就是將我當作了彰顯皇恩的踏腳石!”
丁子昱聞言沉默了一下,適才勸道:“不管如何,錢兄得以恢復參考資格,也算是得償所愿了…至于這些名目,不去理會也罷。”
“這怎能相提并論?”錢應明仍然滿臉不平,聲音冷冷地道:“不光如此,就連涉案的禮部官員也未被查處,僅有當日動傷我的幾個差役被扯了進來,又做樣子地罰了禮部尚書李懷志一年俸祿…此事如此揭過,竟還使得文人們振奮不已,真當朝廷仁厚公正,當真愚昧至極!”
丁子昱聽得有些想要苦笑。
一個因毫無背景的小小舉人去禮部大鬧而被剝去再次參加科舉的資格,朝廷能做到如此地步,依他來看,已是十分難得了。
難道還能真的指望因為此事去動搖禮部根本嗎?
大局不允許,朝廷的顏面也不允許。
無論如何,朝廷是不可能認錯的。
所以縱然恢復錢應明的參考資格,也只能用‘皇恩浩蕩,體恤天下蕓蕓學子’作為由頭。
他不由看向錢應明那張冰冷的臉。
他能懂的道理,錢應明不會半點也不懂。
所以這種情緒大約不光是出于不平,更多的還是自認為若是就此偃旗息鼓,面子上過不去吧?
丁子昱不可查地嘆一口氣。
他忽而有些同情錢應明。
可他又有什么立場同情他人呢?
至少錢應明敢作敢為,敢于大聲地向所有人提出質疑。
而他遠沒有這份勇氣。
或許,這便是他只能如此平庸度日的緣故吧。
望著院內淅淅瀝瀝的雨水,丁子昱嘆了口氣。
同一刻,和宅。
今日紫云得以解除了禁足令,一大早便帶著丫鬟拎著禮物上門兒找馮霽雯來了。
二人待在椿院里說話,和珅為了避嫌便去了外書房里看書。
內間中,紫云非拉著馮霽雯試她送的脂粉。
二人坐在梳妝臺前,紫云道:“這家鋪子新開沒多久,叫什么絕香鋪,這名兒我念著總覺得有些不順口,這里頭的東西是真的好使,我是見我額娘用得好,才專程跑去買的,一瞧真不錯,便順帶給你捎了一盒兒來。”
她一面打量著馮霽雯上了脂粉的臉,一面睜著一雙可愛靈動的圓眼睛問道:“抹在臉上可比尋常的脂粉舒服些?”
馮霽雯點頭道:“這家鋪子我也聽說過,上回還陪著傅恒夫人和王杰夫人去瞧了瞧,里頭的東西確實不錯。”
只是她不常出門兒,胭脂一類不大能夠用得著,家里又囤了許多從太妃那兒拿回來沒用完的,便只是陪著兩位夫人跑了一趟,自己倒沒買什么。
“那里頭的東西可不便宜,你這脂粉花多少銀錢買回來的?我讓丫鬟取給你。”
“你跟我還提這個作甚?”紫云鼓起腮幫子佯怒道:“再同我這么客套,我可要生氣了。”
“好好好…”馮霽雯忙笑著應下:“那我可就同你不客氣了。”
“我又何時與你客氣過啊?”紫云一本正經地道:“這叫有來有往。”
見馮霽雯被她逗笑,紫云自個兒也不禁哈哈笑了起來。
二人說說笑笑地,話題圍著女兒家的胭脂等物討論的不亦樂乎。
“我原本想買瓶花露水兒贈你的,可一問…那小小的一瓶兒,竟然要整整一百兩銀子!”紫云邊說邊拿手指比劃了一下瓶身的大小,直翻白眼道:“我在廣州時,常常見姨母用的,都是姨夫從與他做生意的洋人那里要來的,半錢銀子也用不著…怎地傳到了京城來,竟比金子還稀罕了!”
末了又道:“一百兩銀子…干脆就搶好了!可就這還有人搶著買呢!”
馮霽雯:“正所謂物以稀為貴,說的便是這個理兒了。京城貴人多,不缺這一百兩銀子的人家多得是呢。”
她能說花露水這種東西,擱現代就是一驅蚊止癢的用處嗎?
放在此時,卻被普遍當成上好的西洋香水了。
她聞著還不如老祖宗傳下來的各種香料香丸好呢。
“說到底就圖個攀比唄。”紫云努了努嘴,道。
“也有人剛巧不短這點兒銀子,為得就是圖個新鮮。”馮霽雯笑著補充道。
譬如傅恒夫人和王杰夫人。
這二位可向來不是什么喜好與別人攀比之人。
紫云張口剛要再接上一句什么,卻見秦嫫疾步自外間走了進來,形容匆匆。
秦嫫素來沉穩,這還是馮霽雯頭一回見她如此匆忙急促。
她生怕是出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忙地問:“這么了?”
“太太您快收拾收拾,更衣梳發!”秦嫫道了這么一句,便立即向幾個丫鬟吩咐趕緊去準備。
一屋子里的人都一臉茫然,不知是為了哪般。
“到底怎么了秦嫫?”馮霽雯不禁皺眉。
“宮里來了人傳旨!這會兒在前廳呢!”秦嫫著急忙慌地來到馮霽雯跟前,見她還坐著沒動,一臉哭笑不得地道:“我的太太喲,您快趕緊讓丫頭們給您更衣吧,大爺還在等著您一道兒前去接旨呢!”
秦嫫之前在英廉府時也不是沒遇到過宮中來人傳旨的情景,只是那時她不過只是馮霽雯的乳母,后來又被降去了花園里做事,接旨時往下人堆兒里一扎,別人跪她跪,別人磕頭她磕頭,只求一個不出錯兒,何曾張羅過這些事宜?
“這可是大事!若沒有吉服,那也要挑件兒鮮亮點兒的旗服穿著才行,月牙兒你先去更衣,我來幫你挑首飾!”紫云也換就了一副匆忙的神情催促道。
如此被眾人以一番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的速度收拾下來,前后不過一刻鐘的功夫,馮霽雯只覺得自己從頭到腳好似跟換了個人似得。
在一群丫頭的擁簇下踏出房門的那一刻,她頂著渾身上下沉甸甸的首飾,渾然只有一個想法——天,不知道的還當是她要受封了呢!
大家晚安!
不說了快十二點了揮揮么么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