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圍觀的人都避開了道兒,眼前忽然冒出了兩個人,馮霽雯下意識地便抬頭去看。
對方也抬起了頭來。
卻在見到馮霽雯的第一眼時,眼神頓時緊變,被丫鬟扶著的手臂一僵,下意識地就要往后退去。
這種神情不過是一瞬間的功夫,轉瞬即逝。
馮霽雯卻驚異地皺了眉。
小仙察覺到太太的異樣,循著望過去,一雙眼睛頃刻瞪得極大,不可置信地驚呼出聲:“…貂蟬?!”
面前這挽著已婚女子發髻,穿一身顏色鮮亮的紫紅色繡纏枝圖褙子,懷有身孕的年輕女子不是貂蟬又是哪個!
可她不是在被發配的途中逃跑,時隔數月尸體被尋回,已在衙門處結案了嗎?
“你、你怎么還活著…!”小仙活見了鬼一般抖瑟著聲音質問道。
“你胡說八道什么呢?怎么張口就咒我家靜姨娘?”那丫鬟呸了一聲,滿臉不悅。
“靜姨娘?”小仙面色一片驚惑之色,目光落在年輕女子隆起的腹部之上。
這肚子看起來至少也有五六個月了。
而貂蟬的尸身找到之后結案,也不過才是兩個多月之前的事情——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難道只是長相相似而已嗎?
“太太…”小仙神色惶然地看向一旁的馮霽雯。
馮霽雯依舊在皺著眉頭望著面前同貂蟬至少有八九分相似的年輕女子。
實在是像的很。
“不知這位姨娘貴姓,是哪個府上的?”她出言問道。
“這位太太與我素不相識,打聽這個欲作何?”神色間已恢復正常的女子同馮霽雯對視著,言語間毫不客氣,“我急著進茶樓中找人,還請這位太太讓一讓——”
不光是樣貌,就連聲音也十分相像!
小仙心中驚異愈深。
可若當真是貂蟬,她怎么活下來的且不說,縱然僥幸保命,又豈敢再回京城?
甚至在面對她和太太時。竟然一絲怯怕也無。
小仙心內掀起了軒然大波,馮霽雯卻移開了目光,同和珅側開了身子給其讓路。
“太太,她…”望著那一主一仆進了茶樓內。小仙莫名感到一陣焦急。
如果貂蟬真的還活著,那還不趕緊把她抓起來送去官府嗎?
“事情尚未確定,此處又人多眼雜,且回頭再說。”馮霽雯鎮定道。
“可她若偷偷離京怎么辦?”
“不會的。”
馮霽雯口氣篤定。
若不是貂蟬,自然是誤會一場。
若是。她既敢回到京城來,必然有她自己的打算,也該想過會同她再度相見,故而定不會因此受驚逃跑。
此事還需好好查一查——
和珅回頭向茶樓中看了一眼。
“夫人認得此人?”他聽到了小仙方才那番古怪的話,心內自然疑惑。
“尚不確定。”馮霽雯望向對面店門大開的醫館,與和珅解釋道:“此事內里有些復雜,爺若想知道的話,待咱們將眼下之事處理干凈之后我再行細說吧。”
和珅聞言頷首。
他自然想知道。
他從不管閑事,但夫人的事,事無大小。皆是家事。
夫妻二人來到醫館中,和琳與馮舒志外加個小野子,身上的傷口都已被料理干凈,該上藥的上藥,該包扎的包扎,該開的藥方子也都給開上了。
其中馮舒志傷的最輕,皆是些皮外傷,和琳和小野子的傷勢則相對嚴重一些。
小野子護著馮舒志的時候,除了身上的皮外傷,還傷著了后腦。大夫給仔細地清理過,上藥后拿傷布繞著額頭包扎了幾層,好在并無大礙,只是十日內傷口不可碰水。要日日換藥直到結痂。
和琳受傷的地方頗多,臉上多處已經腫了起來,左手上有著一大片燒傷,最嚴重的卻還是傷到了肋骨,大夫稱少說也要在家靜養上半月。
可這都不是他所在意的。
少年人真正在意的是自己被燒掉的那半截發辮。
那于他而言,不光是半截頭發。更是尊嚴。
他看起來十分沉郁,從始至終都不愿意開口講話。
馮舒志滿面自責,此時卻也不知該說什么合適。
和珅讓劉全先行扶著和琳上了馬車。
“爺先回去吧。”馮霽雯與和珅說道:“我將舒志送回英廉府,同祖父將情況說明,以免他擔心——”
和珅猶豫了一下,剛想問她需不需要他陪同前往,便又聽馮霽雯講道:“希齋的情況似乎不太好,他向來聽你的話,多勸一勸吧。”
和珅便未再多說,只交待了她路上小心些,得了馮霽雯點頭之后,又目送著她帶著丫鬟和馮舒志坐進了馬車里,自己復才上車離去。
馮霽雯這邊剛上了馬車,便‘審問’起了馮舒志。
“今日究竟怎么一回事,你現在跟我好好說一說。”
在外人面前,她可以不問對錯一心護著他,嘴上說不必跟汪黎雋這類人講道理,但真正的是非曲直,她必然還是要弄清楚的。
不然待會兒回了英廉府,老爺子一問她三不知,也不好交待。
“希齋哥是為了護著我才跟他們打起來的。”馮舒志耷拉著個腦袋,一副認罪自首的口氣說道:“是我先動的手。”
馮霽雯意外了一瞬。
汪黎雋的屁話她根本沒聽也沒信,是以沒想到還真是馮舒志先動的手。
“你一小屁孩兒跟他們動什么手?你這不是找削嗎?”馮霽雯無法理解地問道:“你為什么要動手?”
這不自量力的勁兒啊…真是讓人頭疼。
馮舒志語結了一下,遂才道:“他們說話不中聽,我看不順眼,就拿碟子砸了那姓汪的。”
馮霽雯被他給氣笑了。
“你力氣小,脾氣倒還挺大的么?”她出言教訓道:“出門在外,委屈不能受,卻也要懂得審時度勢,他們人多勢眾,你還搶在前頭動手,難道沒想過后果嗎?你倒跟我說說。他們都說了什么不中聽的話,惹得你馮大公子動怒了?”
她氣的不是馮舒志跟人動手,而是在明知會吃虧的情形下還跟人動手。
男孩子在外頭硬氣些沒錯兒,省得被人給看輕了。可前提是不能吃虧。
他倒好,不僅自個兒吃了個大虧,還把人和琳給連累了進去,受了傷不說,連辮子都給燒沒了半根兒。她這既做姐姐又做嫂子的,夾在中間能不生氣嗎?
“記不清了。”馮舒志悶聲道。
記不清?
馮霽雯皺眉看著他。
剛要開口,卻聽一旁頭上纏著傷布的小野子說道:“少爺前幾日跟和二爺約好了待他自官學中下課一道兒來茶樓聽戲,可我們剛到的時候,那姓汪的一群人正在說姑奶奶的不是,少爺恰巧聽著了,一時氣不過,才…”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馮舒志一記不悅的眼光給打斷了。
馮霽雯怔了好一會兒。
“當真如此?”她看著馮舒志。
馮舒志沒吭聲兒,只繼續耷拉著個腦袋。小小的臉上滿是傷痕,看起來頗有幾分可憐。
馮霽雯不知是該氣還是該笑。
她伸出手去,馮舒志以為她是要打自己,可手掌落在頭頂,卻是輕輕撫了撫。
口氣也倏忽放軟了許多:“他們說便讓他們說去好了,左右我也聽不著,少不了一塊兒肉。”
“話不是這么說的…”馮舒志的聲音仍然悶悶的。
他不善言表,可他一點兒也不后悔跟他們動手。
再重來一回還是要動手的。
只是一定會攔著希齋哥,不讓他攪和進來。
“就算你氣不過,也不該當場跟他們起爭執。”馮霽雯頓了一下。問道:“就是真的起了爭執,也該拿出身份來壓他們才是,總而言之,是決計不能讓自己吃虧的——怎么我當時瞧那情形。像是除了汪黎雋之外,沒人知道你是英廉府上的公子?”
若不然就是借他們一百個膽子,也不敢這么欺負他與和琳。
馮舒志卻道:“一人做事一人當,扯英廉府出來做什么…”
馮霽雯聽了好一陣氣。
再抬起手來,卻是真的在他腦袋上落下了一巴掌。
“這種事情也要逞強?那你要腦袋是做什么使的?”她皺眉訓飭道:“你不想靠英廉府也可以,可你倒是能護的了自己周全。不連累身邊之人?還是說咱們英廉府上的少爺,出門兒就是奔著挨打吃悶虧去的?”
這孩子腦袋一根筋的程度還有沒有得救了?
人家出門在外仗勢欺人還來不及,他倒好,凈想著隱瞞身份,生怕別人揍他的時候不盡全力似得!
“我…我也不是故意把希齋哥牽扯進來的。”馮舒志固執地道:“我既要給你出氣,當然要憑自己,如果靠著英廉府的名號,那同那群仗勢欺人的紈绔子弟又有什么區別?”
馮霽雯聞言翻了個白眼:“合著就數你覺悟高?”
“你可以不贊成我,但你也不能諷刺我…”馮舒志沒什么底氣,固執勁兒卻是十足。
“我也沒想著要諷刺你。我只是覺得有些人沒能力還要強出頭,不拿自己的安危當回事兒,怪孩子氣的。”
馮舒志:“…”
這還不是諷刺嗎?
“權勢這種東西,你若用來欺凌他人,才能算得上是仗勢欺人。若只用來自保,如何能稱之為同那些紈绔子弟同流合污?”馮霽雯一改方才口氣,語氣諄諄地說道:“自古以來,入仕為官,所求不過皆名利權勢,可你能說那些清官之后在外受人敬畏,無人敢欺,是為仗勢欺人嗎?”
馮舒志抬起頭來看向她,一時無言以對。
“舒志,仗勢欺人不可取,可有權而不用,寧可平白受人欺負,卻是為不知變通。我們馮家既身在官場,日后你若要繼承家業,處事必然要學著聰明一些。方能叫祖父放心。”
馮舒志聽罷眼底若有所思。
他正猶自思索間,卻聽原來一本正經說教的馮霽雯忽而嘆了口氣,道:“你今日這舉動,說白了就一個字——笨。”
是真笨。
馮舒志頓時漲紅了臉。有些不服氣,張口卻又無言反駁。
她說的那些‘道理’,他從未在書上看到過。
或許…根本都不能稱之為道理。
書上教會了他該怎樣做人。
她教的卻似乎是…該怎么去做一個聰明的人。
他忽然看到了許多之前從未看到過的東西,和之前看到過、卻沒能看得懂的東西…
一時間,覺得有些暈乎乎的。
他回頭得好好想一想。
馮霽雯帶著馮舒志回到英廉府之時。馮英廉才剛從內務府回來沒多大會兒。
想想也是,如果當時馮霽雯差人來英廉府請護院去鳳西茶樓時,老爺子在家的話,就憑那護短狂魔的屬性而言,斷沒有安心待在家里等消息的可能——一準兒要沖前線去了。
事實上馮英廉近日來在內務府一呆便至少是天黑。
他在忙著按皇帝的意思辦一件暫時還不能向外宣揚的事情——籌措軍資。
馮英廉半路回來的時候就聽聞了鳳西茶樓之事,只是不詳細,吊著一顆心回到英廉府,瞧見馮舒志滿臉傷,來不及發怒就聽馮霽雯說明了事情的前后經過,以及她的處理方式——
老爺子沒想到孫女這回會這么暴力。
卻也沒有半句指責。
反倒覺得很欣慰。
欣慰于在自個兒顧及不到的時候。還有這么個孫女可以替小孫子出頭,不至于讓他被人白白欺負。
“汪家那邊…日后應當也不會再有什么來往了。”他只是道:“他們既然不介意撕破臉,當眾對舒志動了手。那咱們是也不必再顧及他們的顏面。這件事情,月牙兒做的沒錯兒。”
話罷又看向孫子,道:“舒志,多向你長姐學一學——男子漢大丈夫,要能屈能伸,更要懂得明辨利弊。你若不想做一個一直被人保護的孩子,就該趁早學會究竟如何才能在真正保護好身邊之人的同時,亦保全住自己。”
保護好身邊之人。可絕不是聽別人說她兩句壞話上前動手,反被別人給揍了一頓。
保護欲與真的足以保護好,乃是兩個概念。
而至少要有自保的把握,才能叫做有保護他人的能力。
若不然。只能是逞強與空談。
馮霽雯在英廉府里呆了近一個時辰。
馮英廉本要留她在府里歇一晚,卻被她婉拒了。
出嫁之后無端留宿娘家,到底不太妥當。
馮英廉也沒勉強,只親自將孫女送出了客廳,再要往外送,便被馮霽雯制止了。并交待了他忙了一整日該早些歇著,睡前記得拿熱水泡一泡腳解乏,之前她給配的養生湯要記得按時喝等。
老爺子笑呵呵地答應下來,也交待了孫女幾句,之后才讓丫鬟代他相送。
丫鬟打著燈籠,一直將馮霽雯送至府門外。
夜色已是深極。
府門前燈火通亮,光線籠罩之中的石獅旁,此刻卻立著一個熟悉的人影。
夜風中,微晃著燈光影影綽綽,將其身影拉的欣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