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和二公子嗎?”他向和琳招呼道。
和琳這才瞧見金亦禹等人,滿臉意外地拱手作了一禮,“金二公子,劉公子。”
金亦禹便帶頭含笑走了過來。
“和太太也在。”來至跟前,金亦禹方才對馮霽雯施了一禮,又面向紫云微微一笑,“紫云格格。”
馮霽雯側過身還以一禮。
紫云則將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劉鐶之身上,袖中雙手因為激動而緊緊握著,竭力掩飾著眼中喜意,不敢表露的太過明顯,盡量平靜地同劉鐶之等人出言問候寒暄。
金亦禹客氣地同和琳問了幾句和珅的近況,稱是有段時日不曾見著了,不知和珅在忙些什么。
和琳便將兄長選侍衛一事告知了他。
金亦禹恍然點頭,劉鐶之卻意外地動了動眉頭。
和珅竟然去選了侍衛。
這是不打算參加今年的科舉了嗎?
憑著他這些年來在咸安宮官學中的傲人成績,不去參加科舉反倒走選侍衛這條路,當真令人意外。
不過滿人子弟通過科舉入仕者,本就少之又少。
只是他本還想著今年的科舉若有和珅在,他十有八九是會被其壓下一籌的。
劉鐶之倒沒有因為失去了一個強勁的對手而感到慶幸,有的只是一瞬間的意外。
聽著耳畔金亦禹同和琳說著話,他忽然若有所查地抬起了頭來。
視線中忽然得見一張少女干凈可愛的臉龐,那雙又大又圓烏黑的眼睛正盯著自己看——
四目相對,她仿佛是一個做了壞事被人發現的小偷一般無措慌張地將視線急忙移開,甚至還心虛地半轉開了身子避開他的目光,站在那里局促緊張的不成樣子。
劉鐶之一時愕然。
這位紫云格格他并不算陌生,也曾偶然見過數次的,印象中是個極膽大極外向的姑娘家,如今怎么忽然成了這幅模樣?
劉鐶之弄不明白,也沒有太多的興趣要去弄明白。
于他而言。他身邊的人和事向來只分為自己的事和別人的事,而別人的事,他向來沒有習慣去過多地探索琢磨。
他守禮地收回了目光來。
金亦禹這邊也已同和琳一番寒暄罷,末了道了句自己近日來得了一幅高士奇的字。但不確定真偽,讓和琳回去同和珅打聲兒招呼,待和珅哪日得了空想請他幫自己鑒定一二,得了和琳點頭表示一定向兄長轉達之后,雙方便互相揖手作了別。
馮霽雯等人側開了身子讓路。
帶著丫鬟走在兄長身側的金溶月在經過馮霽雯身側之時。拿余光掃了馮霽雯一眼。
這個眼神里滿帶著高高在上的傲慢。
以前她沒將身為英廉府嫡出獨女的馮小姐放在眼里,如今更加不會看得上夫家沒落的和太太——
覺察到她的目光,馮霽雯哂然一笑。
這位金小姐在面對她時,這種高高在上的優越感真是讓她覺得莫名其妙。
她看不上她,她又何須她一個不相干之人看得上?
真正有層次有內涵的不屑,不是高高在上的藐視,而是全然不會將對方拿來跟自己作比較好嗎?
這好比是華麗孤傲的外表下,藏著一顆脆弱自卑,自尋苦惱的玻璃心臟。
馮霽雯不愿跟一個這樣的小姑娘較什么勁,更不想同她有什么交集。是以對她投來的余光視若無睹,全當作沒瞧見,轉而望向已經上了船的太妃和玉嬤嬤。
站在船頭處側對著她的玉嬤嬤似乎在同太妃說著話,神色間有些莫名的復雜。
馮霽雯心下略有一些疑惑。
而她不知的是,她這種不在意落在金溶月眼中卻成為了另外一種輕視。
金溶月亦覺得馮霽雯身上有一種她所無法理解的、莫名其妙的優越感——她莫名其妙于馮霽雯如今嫁了一戶這樣破落的人家,如何還能一副自視清高,絲毫不覺低人一等的姿態?
看來有些人天生就是沒心沒肺沒腦子的。
金溶月不屑再去多看馮霽雯一眼,在丫鬟的陪同之下微微仰起下頜目不斜視地朝著馬車的方向走去。
走在最后頭的劉鐶之卻有些尷尬。
他方才在經過這位紫云格格身邊之時,這位格格的手絹忽然從袖中飄落在地。
怎么說呢…這手絹兒掉的挺突然的。
突然到讓劉鐶之這種平日里鮮少會去思考男女之情的直男都看出了突兀與刻意來…
可他好巧不巧地將目光定在這頂落在他腳下的手絹上了。
沒看著還好,徑直走過去便是了。可既然看著了,縱不彎身撿起,那至少也要出聲提醒一句方算得上一個不失禮吧?
但在如此刻意的前提之下,他實在又不愿去虛偽地迎合對方…
于是劉鐶之有著短暫的猶豫。
便是他犯難的這會子功夫。忽覺一陣風自面前拂過,視線中有人上前來彎腰伸手將那頂繡著蘭花兒的丁香紫絲絹給一把撿了起來——動作迅猛而又利索。
“紫云格格,您的帕子掉了!”
小茶將撿起的帕子抖了抖,雙手遞到紫云面前,咧嘴笑著露出一口白牙來。
紫云的嘴唇輕輕哆嗦了一下,到底也沒能說出什么話來…
劉鐶之亦倍感愕然地抬首看向小茶。片刻后,方對著紫云禮貌地微一頷首,抬腳離去。
望著他離去的背影,紫云攥著小茶遞到手中的絲絹,嘴巴越來越癟,好似隨時都要哭出來一般…
因著未能如愿用丟手絹兒的法子吸引到心上人注意的緣故,整座雁棲湖游下來,紫云都是一幅郁郁寡歡的模樣。
除了她之外,馮霽雯還察覺到太妃同玉嬤嬤亦十分地不對勁,尤其是太妃,全程縱說是心不在焉也不為過。
雖然她平日里待人接物便一直是這樣一幅冷淡模樣,此際寡言起來并不算招眼,可馮霽雯還是十分清晰地覺察到了她的異常之處——這在太妃身上,是從來沒有過的情況。
馮霽雯關切地問了幾句,得來的卻不外乎都是些搪塞之言。
很顯然。況太妃是不愿講的。
每個人都有自己不愿道明的心事,馮霽雯也不好多做深究,只是內心多多少少存了一份擔憂在。是以在游完湖之后,紫云與和琳先行帶著馮舒志回了城。她則單獨跟著太妃去了靜云庵,呆著用罷了午飯之后,又陪著太妃說了一個時辰的話。
雖然太妃全程都表現出一副半點也不愿意讓她陪著的不耐神色…
可不管怎么說,被她這么一番攪和之后,太妃的情緒看起來確實恢復了不少。
回城的馬車中。馮霽雯就今日于齊賢之事,著重教育了小茶一番。
力氣大固然是好事,可這丫頭有時候實在是太過暴力了。
“太太教訓的是。”出于對自家主子的服從,小茶先是順從地認了句錯兒,后又忍不住道:“可那什么于公子實在是太囂張了,竟然要拿鞭子抽二爺,還險些傷著了太太您…”末了憤憤又有些不確定地看向馮霽雯問道:“難道太太不覺得這種人十分地欠收拾嗎?”
馮霽雯聞言嘆了口氣,無奈地道:“對,他是欠收拾沒錯兒。”
“可要收拾這類人許多時候不是光憑著暴力就能夠做得到的。”她看著小茶,一臉認真地詢問道:“別的不提。單說倘若你今日一個不小心,把他給摔死了,怎么辦?”
小茶聞言意外地瞪大了眼睛。
摔死了…?
她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
但當時她的力氣,似乎真的有點大。
若當時摔的地方不對的話,摔死人什么的,也不是沒可能的。
對于自己這方面的實力,小茶還是很有信心的…
想到此處,她方遲遲地感到一陣后怕,滿面惶恐地道:“太太,奴婢知道錯了…奴婢下回再也不敢這樣沖動妄為了。”
真搞出人命來。她倒不怕什么的,可勢必會連累到太太。
馮霽雯見她一副打定了主意日后不再拿暴力解決問題一樣的保證表情,連忙就道:“也不是說不讓你這么做…往后再遇到此類驚險的情況,你這把子好力氣還是極派得上用場的。只是下回你可以適當地控制一下力氣,若能求得自保,最好不好過度傷人,以免到頭來惹禍上身。”
她承認,她不是個好主子,竟然贊同丫鬟采用如此暴力的手段進行自衛。
可人活在世。誰還能不遇著點兒麻煩事呢?
小茶費力地權衡了一番,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奴婢記下來了…”
大概就是揍人的時候輕一點的意思唄?
“可那姓于的公子真不是個好東西,不光顛倒黑白仗勢欺人,還是個下流坯子呢!”說完了控制暴力的問題,小茶又重新拾起了討伐于齊賢的話題,滿臉不齒地唾棄道:“太太您是沒瞧見,今個兒他那雙眼珠子一直盯著小仙姐姐看,真是要多惡心有多惡心!”
這種人要真摔死了才好呢…小茶偷偷在心底補了一句。
這一點馮霽雯倒是不曾注意到,眼下聞言下意識地看向一側跪坐在那里倒茶的小仙,皺眉問道:“竟有此事?”
小仙的臉色頓時燒紅起來,垂頭咬緊了嘴唇沒有說話,一副羞惱不敢言的模樣。
看來是真的了。
“往后若再在外面碰著,你切記要離他遠些。”馮霽雯叮囑了一句。
曾在青樓中吃花酒時爭風吃醋而打死了人的于齊賢,絕不是個什么善茬兒。
“奴婢省得…勞太太為奴婢憂心了。”
主仆三人說話間,馬車已駛進了驢肉胡同。
馬車在和宅大門前停穩,先行下了馬車的小仙和小茶將馮霽雯自馬車中扶了下來。
“太太,咱們家里似乎來了客人呢。”小茶望著門左側拴馬石旁悠然甩著尾巴一匹棗紅馬,對馮霽雯說道。
馮霽雯瞧了一眼。
卻見拴馬石后的窄巷中,搖搖晃晃地行出了一道瘦弱的孩童身影來。
馮霽雯來不及定睛去看,只聽得“噗通”一聲響——那剛出現在視線當中的孩子竟是忽然倒在了地上!
馮霽雯一下沒反應過來怎么回事,不由怔了一下。
兩個丫鬟聽到動靜都忙地朝著巷口的方向看了過去。
“去看看怎么回事。”馮霽雯對丫鬟吩咐道,自己邊也抬腳上前去查看情況。
在自家門前遇到這種事,自然沒有視而不見的道理。
“太太,是個小叫花子,好像是昏過去了——”小茶走近了查看了一番,確定對方還有氣息,方估測對馮霽雯說道。
馮霽雯低頭打量著這佝僂著身子倒在地上的孩子。
滿身臟污,發辮凌亂,確實是個小叫花子模樣。
小小的臉上還有著傷痕,眼睛緊緊閉著,看起來可憐極了。
“太太,這可怎么辦?”小仙滿面同情地問道。
她很同情這孩子,但作為一個丫鬟,并不好開口替主子拿主意。
馮霽雯猶豫了片刻。
二月的天氣乍暖還寒,若不管不問任由這昏迷中孩子在這兒躺上一夜,后果可想而知。
“扶回去交給劉全兒,讓他幫著照看照看,瞧瞧還能不能救得回來吧。”
這天底下的可憐人多了去了,她沒想過要做個百般慈悲的圣母,但既讓她給遇到了,又是在自家門口兒,索性不過是舉手之勞,便順手幫襯一把,全當積德吧。
小茶“欸”地一聲應下來,一只胳膊便將這昏迷的小叫花子給提溜了起來。
和宅花廳。
今日登門做客的不是旁人,而是素來與和珅交好的伊江阿。
此際花廳中沒有旁人,二人正對坐下棋。
在外人眼里成日吊兒郎當的伊江阿不該是個能靜下心來下棋的主兒,可事實卻是他棋藝精湛,放眼整座京城也難找出幾個可以與之對弈之人。
和珅則是這為數不多的幾個人中的佼佼者。
伊江阿同他下棋,約是十局方能贏上一局,但這也半點兒不影響他愈挫愈勇的興致。
只是此時他卻正皺著眉拿棋子兒敲打著棋盤,望著對面的人問道:“我說和兄…下棋就下棋,你這心不在焉的究竟是在想什么呢?”
“怎么,我走的不對么?”和珅望向棋盤,反過來提醒道:“你沒退路了。”
“可往常這個時候,我早被你殺的片甲不留了!”伊江阿指著棋盤道:“你自個兒數數,你今個兒都走錯多少步了?”
原來是不滿自己輸得太慢了…
和珅聞言笑了笑。
劉全疾步自廳外走來,利落地彎身打了千兒。
“爺,太太回來了——”他笑著向和珅稟道。
和珅將棋子放回棋碗中,起身拂袖道:“來日再陪你下——”
伊江阿一怔之后,“嘿”了一聲揶揄道:“我當怎么回事兒呢,原來是一心盼著嫂子歸家,給盼得心思都放不到棋盤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