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伯崔弘錦聞言臉色大變,“分…家?”
站在旁邊伺候的蘇伯嘀嘀咕咕起來,“父母在堂不分家,莫說咱們崔家的規矩里沒有分家一說,就是有,九姑奶奶是小輩,怎么好這樣越俎代庖?”
言語之中,盡是指責崔翎的。
崔翎似笑非笑地盯著蘇伯,“我不講規矩,蘇伯倒是講,我和祖父說話呢,哪里輪得到一個下人在這里指指點點?”
她冷聲說道,“蘇伯,祖父對你好,是你的福分,但還請不要忘記了自己的身份。”
其實,她是特意在蘇伯面前說分家的話的。
因為經過幾番試探,她已經確信,蘇伯是世子夫人趙氏的人,自己今日這番話,必定會很快傳到世子夫人的耳中。
而她要的就是這樣。
然而崔翎沒有想到的是,這位蘇伯在自己面前倚老賣老也就罷了,在祖父這里卻還這樣囂張,插嘴不說,還批評起了自己這個已經出嫁了的姑奶奶。
當真是一點規矩都不講了。
所謂上行下效,安寧伯的貼身長隨如此目無尊長,那下面的人還能好到哪里去?
倒不像是鎮國公府,袁家的規矩其實滿盛京城都找不出更松散的,可不講究的只是不該講究的繁文縟節,該嚴的地方卻絲毫都不馬虎。
至少袁家的下人是萬沒有這個膽子將主子說的話散布出去。
也更沒有人會在主子說話的時候胡亂插嘴,當著面就對主子不客氣。
這是大忌。
果然,崔成楷先前渾渾噩噩還沒有覺察到什么,經過崔翎這一番怒聲提醒,這才了悟。
他惱怒地對著蘇伯喝道,“蘇伯,我平素念你是有年頭的老人,對你一直都如同兄弟一般相待,是這樣才給了你膽子在我面前胡言亂語嗎?還不快給我下去。”
雖然是責罵,但到底還是回護的。
崔翎這便想起了府里的流言,有些仆婦私底下偷偷傳說,說安寧伯夫人是被安寧伯氣死的,當時老夫人身邊的幾位嬤嬤在,安寧伯身邊的蘇伯也在。
她眉頭微皺,心里覺得甚是不妥。
可到底她對安寧伯府沒有太深厚的感情,對祖父也只有唯一的期望,那就是希望安寧伯府不要那么快地倒下。
她自己雖然已經出嫁,嫁到袁家這樣的人家,也不需要她的娘家增光添彩了。
可是底下卻還有兩個妹妹一個弟弟,將來不管是說人家還是考取功名,有個強大有力的出身那真是一種加持,太有用了。
崔弘錦沉默半晌,語氣堅定地說道,“這家,是不能分的。”
他頓了一頓,“崔氏百年基業,祖宗流傳下來的家訓就是不能分家。這不僅是為了子孫計,說白了也都是為了大家。”
崔翎一時有些不明白,“為了大家?”
是闔府的人居住在一塊兒,給彼此都增添了不少麻煩吧?身上有職位拿俸祿的人少,要白白養活的人多,所以才拖累了崔家,叫好端端一個伯爵府變成如今的景象。
連熱飯都吃不上,拖欠下人的份例銀子,這些事說出去是要笑掉人大牙的。
崔弘錦長嘆一聲,在日漸西落的夕陽的余暉里,顯得格外沉重。
他低聲說道,語氣里帶著難以言喻的疲乏,“你可知大盛朝開國之初,分封了多少家伯侯國公,如今才剩下了多少?”
除了利國公府,鎮國公府,跟著大盛朝的太祖爺打江山的幾家勛貴,如今就只剩下了安寧伯府崔家。
其他的,像沐陽伯府,鎮南侯府,廣陵侯府之流,都是后來才新封的。
談及根基偉健,整個大盛朝又有誰比得上廉袁崔三家?
崔弘錦說道,“你以為為何崔家可以勝其他的開國元勛一直存活到今日?不過是因為經過幾次分家,人家將家產都分薄了,家族的實力也便一起分薄,到后面后繼無人,門第就沒落了嘛。”
他清了清嗓子,“而崔家,卻從來都不曾分過家,四代以內仍舊合住在一起。”
至于那些其他的子孫,或者去了地方上做官就將家落在了當地,要不然就是嫌伯府擁擠,自個兒出門建門立戶去了。
雖然留下來的多是貪圖安逸的子孫,可架不住人口多啊。
人一多,子孫就多,就算一百個兒孫中只能挑得出來一個好苗子,那也就足夠了。
崔家沒有分家一說,所有的祖產便都集中在了家主一人手中,其他的人若想搬出去隨意,但卻休想從家主手上分走一片磚瓦。
這規則雖然對旁系來說十分殘忍,也不近人情。
可對家主嫡脈來說,卻又是天大的豐賜。
果然,安寧伯府崔家便靠著這樣一路披荊斬棘,從開國之初,走到了現在。
崔翎聽得啞口無言,一時不知道要說什么好。
在她看來,固守著祖產固然能夠不分薄家族的財力,可是族中的子弟卻也少了拼搏的精神,像族中多是三堂叔祖二堂叔這樣好吃懶做混日子的人,沒有收益,白白地養著,對祖產難道不是一個巨大的損耗?
要不然,安寧伯府的經濟狀況又怎么像現在這樣拮據?
但有些話她是不能說的。
崔弘錦見崔翎不說話,以為她終于聽懂了他的意思,便微嘆一口氣說道,“所以這家是不能分的,但若你父親非要搬出去住,那倒也不是不可以。只不過…”
他聲音里帶著深濃的疲倦,“只不過,五房搬出去以后,那院子可不會再給你們保留,很快就會有別的人過來占上,以后你們想要回來都不行了呢。”
以后的崔家會不會永遠守護著祖宗的這條規矩,崔弘錦不知道,但是他早就下定了決心,不論有多么地艱難,崔家絕對不會在他手上變成散沙。
至于到了世子手里,或者大孫子手里,會怎樣,那就不是他所操心的事了。
九泉之下,他只求見到了祖宗們,可以問心無愧地說,他盡力了,那樣便好。
崔翎皺了皺眉,“祖父的意思我明白了,我會轉達給父親,讓他再考慮一下的。”
她沒有想到,祖父竟然給了這樣的意見。
要么留下來,受委屈,但是家里養著你們,孩子們出嫁都算公中的。
要么就搬走,過自己幸福自在的小日子,但家里就不再供給用度了,將來孩子們各自嫁娶,都與崔家無關。
崔翎倒不是覬覦著崔家公中那份錢,她只是為弟弟妹妹著想,若是有著安寧伯府的公子小姐的身份,將來無論做什么事都要簡單很多。
眼下,崔弘錦將這個難題拋給了她自己。
而這,顯然是她一個人沒有辦法做決定的,她需要去看崔成楷和安氏的意思,弟弟妹妹們雖然年紀小,可總也要聽一下她們的意見。
崔弘錦見狀點了點頭,“從你當初肯挺身而出,主動請纓要嫁給袁五郎時,祖父就知道你這孩子是個有主意的,所以,這件事你可以好好想一想。”
他輕輕呼了口氣,“崔家確實沒有從前繁榮富貴了,可這不代表崔家就要倒了,瘦死的駱駝仍舊比馬大,依附著這搖搖欲墜的大船,到底還有一線生路。可若是搬出去了無所依靠,那若是真的有一點風浪,可就要跌水里頭的。”
崔翎沒有答話,只是輕輕附身行了一禮,然后告辭出去。
一路上,木槿小聲地問,“老伯爺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崔翎怔了怔,然后回答,“祖父是不想讓五房搬出去的,他這是在威脅我啊,假若我建議父親搬出去,那么以后和安寧伯府就只能當親戚一樣走動了,祖父是不允許父親再打著安寧伯府的名義出去行事的。”
她嘆了口氣,“也罷,這難題還是交給父親和母親吧,畢竟日子將來是他們來過,我到底已經出嫁,不好由我來替他們做決定。”
崔翎這樣說著,猛一不小心卻覺得腳下絆到了什么東西,一個踉蹌就摔倒下來。
天色已經漸漸暗了,昨夜又恰好下過雪,青石板路上結了霜凍,滑得很。
崔翎這樣一摔,就滑出去老遠,清楚地聽到了有一聲清脆的骨頭裂開的聲音。
她艱難地捧起自己的左手,眼淚汪汪地對著木槿說道,“疼!”
木槿連忙過去扶她,耳邊卻聽到附近的小樹林里一聲女子清脆的“噗嗤”聲,她轉臉過去時,卻又沒有了聲響。
她心里已經有數,但此時此刻卻不是追究的時候,便連忙扶著崔翎問道,“是手掌嗎?”
崔翎疼得眼淚直流,“是,我剛才撐了一下,左手的手掌好像骨折了,都有聲音了。不過還好,腿腳腰身都沒有別的問題。”
她抬起頭來,問道,“手掌骨折了,是不是要正位?”
木槿連忙說道,“咱們也不懂,還是別亂折騰了。來,趕緊地回去五房,然后請個跌打大夫看看,包一包。”
她腳步匆忙,一邊哄著崔翎,一邊留心著地上。
果然不遠處的青石板路上,她看到了剛才絆倒了崔翎的罪魁禍首,立刻便彎腰將那東西拾了起來。
傍晚微弱的光線下,一個烏色的木制匣子閃著詭異的光芒。rs